即時文摘

時代編劇寫《時代教主:喬布斯》 (文:家明) (17:08)

Aaron Sorkin在荷李活算異類了,他是少數可以被叫出名字、甚至有號召力(明星、市場)的電影編劇。他在劇場、電視及電影幾邊走,憑電視劇《白宮群英》(The West Wing)及The Newsroom家喻戶曉。五年前的電影《社交網絡》(The Social Network),他跟導演David Fincher齊名,影片為他贏得奧斯卡獎項。《時代教主:喬布斯》(Steve Jobs)其實有點重複《社交》的程式,Sorkin一貫的連珠炮發對白,配合影像見長導演(這次是Danny Boyle),拍一個萬人景仰的科技界傳奇。

我們愛看、明星愛演Sorkin的劇本,說穿了或許是對「話語權」的盼望、「精英」的迷戀。Sorkin筆下角色,永遠才思敏捷、咄咄逼人。故事常見聲情並茂的演說,或角色互相針鋒相對、雄辯滔滔。隨便在YouTube一找,即發現很多他電視劇的名場面,看民主黨美國總統(馬田辛)、共和黨電視主播(Jeff Daniels)當眾把對手K.O.委實痛快。來到Sorkin的故事世界,再平凡的演員也顯得英明睿智(被矮化的角色除外)。當然,Sorkin的research工夫不能小覷,說服力與知性得來不易,港劇難望其項背。而有別於電視劇的虛構人物,Sorkin連續兩個電影劇本依據真人真事,又把他的創作帶到不同的層次——那是,嘗試跟奧遜威爾斯《大國民》學習的層次。

將巨人還原成有血肉的人

《大國民》表面上虛構,實則影射報業大亨William Randolph Hearst,是幾十年來佳話。Hearst九泉之下應當感謝威爾斯,沒有《大國民》,今天的人不會記得他。《大國民》的出發點有趣,舉足輕重、富可敵國的人物還欠什麼?「玫瑰花蕾」(Rosebud)成為了打開巨人心靈的鑰匙。Sorkin的《社交網絡》走相同路線,假設「臉書」的緣起,只是「宅男」程式員某次約會不爽的結果,情節與人物或許虛構,但想像當中的「真實」卻惹人遐思。《喬布斯》跟《社交》異曲同工,把眾所周知的媒體icon,還原成有血肉人物。喬布斯(Michael Fassbender)本來只是電腦公司高層,憑藉絕頂聰明才智、創意無限,由打扮到營銷細節一絲不苟,令他經營的產品跟時尚、品味掛鈎;他自己則享有Rock Star一樣的光芒,電腦界只有他具備迷倒眾生魅力,堪稱美國夢、資本主義神話的典範。如此傳奇人物、科技界梟雄,還會有什麼未了心結?什麼是他的「玫瑰花蕾」?電影院素來是最窺秘/窺淫空間,《大國民》、《社交網絡》到《喬布斯》,不約而同帶觀眾走進(《大國民》開首的「不准擅進」告示刺激人偷窺的欲望)巨人的內心世界。

Sorkin的《喬布斯》劇本根據Walter Isaacson著作《喬布斯傳》改編,十分大刀闊斧。厚厚一本傳奇,編年直說一定乏味,電影畢竟只有兩小時。Sorkin竟想到聚焦在三個新產品的發布會,1984、1988及1998年,代表喬布斯這個「表演藝人」的生命三階段:兩次進出蘋果電腦,由意氣風發到低潮,再重拾自信、衣錦榮歸,把自己及蘋果帶上又一高峰。《喬布斯》完全工整的「三幕劇」結構,更好玩的是人物傳奇片用「實時」呈現,三段落各40分鐘左右。觀眾所見,每段落均為發布會開始前的幾十分鐘,喬布斯像在後台準備的巨星。但除了發布會內容、電腦故障的臨時應變,他還得處理工作伙伴跟家庭的複雜瓜葛。Sorkin的策略是「以小見大」,喬布斯生命三個「40分鐘」,除了是事業里程碑,高處不勝寒;也見證他支配霸道的性格,他跟身邊人的愛恨情仇。

如此改編是兵行險着,Sorkin劇本素來對白密集,現在《喬布斯》還要把傳記書濃縮在三個段落,資料量更繁重。處理不好,或給人「過分戲劇化」(搵戲來做)感覺——巨星登台前半小時,還會隨便接見無關宏旨的人?二來對白冗長,感覺「劇場」,做戲的很享受,但對導演的「場面調度」、分鏡是項挑戰,關於這點下文再談。先說故事「濃縮」例子,第一段1984年蘋果的「Macintosh」登場,會場內示範的電腦失靈,工程師Andy Hertzfeld束手無策,這時對白要交代,因為喬布斯對產品的控制、End to End原則(可套用到任何蘋果產品),Macintosh用普通螺絲批是打不開的,令喬布斯抓狂,造成他跟Andy衝突;他逼Andy即時修補,甚至要脅要摧毁他的聲望。簡單一場戲,已見喬布斯對硬件開發的封閉原則,其高壓的處事作風,跟同事的劍拔弩張的關係。以上情節,當然不在同一場合發生,但來自《喬布斯傳》,觀眾看到是Sorkin剪裁的結果。

喬布斯的心結

Sorkin的以小見大方針,若做得成功,就是對原著、現實的重新詮釋,為人物賦上新面貌。好像原著中喬布斯的女兒Lisa,在書中只佔固定篇幅,在電影中卻深入的貫串三個段落,成為故事最核心角色。1984年,喬布斯還沒到30歲,Lisa 5歲,他前途無量,極不熱中養育,甚至翻臉不認女(事實上喬在這之前已做DNA測試不容抵賴),面對小女孩他還一副愛爭辯的德性(電腦跟她的名字純屬巧合)。但到了最後一段1998年,喬43歲,Lisa黛綠年華;女兒已進入他的生活,不認不認還須認。因應年紀而心態不同,加上助手Joanna Hoffman(Kate Winslet是本片另一看點)的推波助瀾、軟硬兼施(Hoffman本人的成長亦缺乏父愛),喬布斯總算當回稱職父親。細節不覆述了,但看完《喬布斯》,你會知道他的心結(「玫瑰花蕾」)是什麼。按影片故事推論,蘋果後來生產膾炙人口的iPod,原來跟科技巨人的「千千闕歌」承諾有莫大關係。

固然是杜撰的結局,但真假又何妨?再一次證明,「想像」裏頭的「真實」,只要合情理即堪玩味。臉書可以由一次約會失敗開始,iPod為什麼不可以來自親人的「愛的承諾」?意外的是,Sorkin這次竟然沒有奧斯卡提名!

導演與編劇在角力

至於他跟Danny Boyle的合作,坦白說不及上次跟Fincher的《社交網絡》成功。也許劇本的時空真太濃縮、信息量太密集,Boyle在有限的場景(後台空間),在攝影角度及運動上不住尋求變化(攝影師是跟Boyle合作過一次的Alwin H. Küchler),但論「後台調度」,去年《飛鳥俠》就見識過。有時,《喬》似乎還看到Boyle跟Sorkin在角力,冗長的對白演員照讀如宜,Boyle只好「旁敲側擊」的豐富畫面,加一些離奇的top shot、突然又短暫的flashback鏡頭,甚至超現實的借用角色後牆投射影像,都過猶不及、多此一舉。沒辦法,Boyle慣了花多眼亂,叫他規規矩矩的靜下來,他渾身不自在。

喬布斯是複雜、爭議人物,毁譽是非將不斷延續。2015年他離世四周年,除了有傳記片,CNN還有部叫Steve Jobs:The Man in the Machine的紀錄片。紀錄片對喬布斯的批評、質問更不留情面(傳記片只算小罵大幫忙)。The Man提及喬在位時,蘋果剝削富士康工人、威嚇博客交還iPhone樣本機等極受非議行徑,但都是可見的「惡行」;影片最有趣是,舉1991年溫德斯的《明日世界終結時》(Until the End of the World)為例,角色Claire(《柏林穹蒼下》的Solveig Dommartin)迷戀屏幕的夢境不能自拔,被拯救時神情呆滯,憂心屏幕有沒有足夠的電力!今天回看,不能不驚歎溫德斯料事如神。喬布斯離世前為我們帶來iPhone,啟動了手機革命。從此人手一機,不愁寂寞,世人再沒「孤獨」煩惱(更不知獨處為何物)。多謝喬布斯!在科技的烏托邦真正來臨前,我們先經驗科技把人孤立的新紀元。像《明日世界》一樣,人皆有滑屏的欲望,迴避面對面攀談。我們只關心兩件事,一是永遠在線,二是有足夠的電池。

(原文載於2016年1月17日《明報》星期日生活。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

掌握最新消息,請Like「明報即時新聞」fb專頁!http://www.facebook.com/mingpaoinews

「曾經千辛萬苦才能求得的精神寄託,現在只需掏出手機,連上YouTube,一按便可統統看到,但我們已經有更多更新更教人目炫的新鮮事,取而代之。SMAP,如同我們的青澀歲月,回不去了,也不需要回去。」全文:...

Posted by 明報文摘 on 2016年1月18日

相關字詞﹕文摘

上 / 下一篇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