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教主：喬布斯》（Steve Jobs）在去年九月於美國公映，跟新iPhone手機推出時間相若。手機市場還好，但影片票房欠佳。人們繼續買iPhone，懶理喬布斯是誰。
這叫世態炎涼。電影數碼化了，Kodak請讓開。手機智能化了，Nokia請消失。時代巨輪不斷前進，Steve Jobs革了手機生態的命，又賜了Walkman、Discman一死。上一代人人用Nokia手機，讚該品牌手機好用、耐用、抵用，但轉眼間，人們對手機的要求遽變，好用、耐用、抵用不再是良好手機的必然指標。要繼續好用，但不怕不夠耐用，抵用與否更不是考慮範圍，相反，售價不便宜才好。因為，手機應該是一件可以放入藝術館的藝術品，就像iPhone——喬布斯沒有對手機說過這番話，但他在《時代教主：喬布斯》，以同一番話，反擊人們批評他創造又貴又不好用的「黑立方」電腦。他認為，而且堅持，桌上電腦，應該是一件設計與品味合一的「擺設」，是一件藝術品。
《時代教主：喬布斯》只說電腦，不談手機。故事參考喬布斯唯一授權撰寫的自傳Steve Jobs by Walter Isaacson，劇本像書本一樣，分成不用章節，青年前事不說，如何認識朋友不說，如何發迹也不再浪費口水再說：一說，就由書中「麥金塔上市：在宇宙留下刻痕」那一章說起。個人電腦麥金塔（Macintosh）誕生，於1984年正式發布，美國傳媒鮮有大幅報道科技界事物，唯獨對喬布斯例外。外界對麥金塔感到好奇，但蘋果公司內部對這件新玩意充滿疑慮，怕賣得不好。只得喬布斯一人，依然自信滿滿，昂首闊步。
由麥金塔電腦「hello」聲開始
這是影片的第一幕。第一幕的喬布斯，立即令人有雷霆萬鈞之勢。他站在發布會台上，他要求燈光全滅會場全黑，連指示逃生門的亮燈，也要關掉。女助手說不能，因為會觸犯法律，而且有危險。喬布斯說，待會要令就算真的發生了事情而找不到逃生門的人也覺值得。他更關心如何向現場人士，展示新款麥金塔電腦。喬布斯堅持，無論如何都要做到的，不惜一切都要實現的，是麥金塔電腦能夠發出「hello」的聲音。
這一幕劇情，在自傳中沒有絲毫描寫，即是說，在戲中看到的劇情，純屬虛構。劇本的難處也在於此，雖然是虛構，但也要令人相信，看見的是真實。全部要靠非常透徹了解喬布斯個性，及他與不同人士的人際關係，才能夠達成。
劇本把喬布斯漫長而複雜的人生故事，以非常有限的時間和空間，濃縮在三場即將開始的電腦發布會場發生。助手經常提醒他，距離開始剩下不足半小時，那劇本就以真實的半小時來說故事。編劇Aaron Sorkin當作是舞台劇來寫，把易卜生式古典主義手到拿來，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最後再來一個小結，全片完結。
三幕劇橫跨十年
第一幕寫出了，喬布斯同一個人，有兩種人格。他堅持電腦要發聲說hello，但他又吝嗇跟親生女兒說hello。他對工作、對機器，好過對人。無論你是什麼人，你可以做的，就是只能想盡辦法，配合喬布斯。第一幕揭開的不單是喬布斯的人格矛盾，還有他跟前妻及女兒，跟電腦工程戰友，和蘋果公司行政總裁的矛盾。劇本成功捕捉了這三方面玄妙的共通點：老婆是他娶的，女是他生的，戰友是他找回來的，行政總裁是他請的，但全部都不滿他，跟他作對。
每一幕劇情，以真實時間推進，但幕與幕之間的時空，並沒有像一般寫實舞台劇一樣，在幾天之間發生和完成。三幕劇橫跨了十年時間，由1984年推出麥金塔電腦開始，第二幕的起點是1988年喬布斯以「NeXT」公司名義，推出另一款新電腦「黑方立」的發布會。第三幕是喬布斯重返蘋果公司，推出劃時代的「iMac」電腦發布會。很多人會想起喬布斯在發布會演說的姿態，最多人會模仿他在發布會演說的形式，而影片就帶觀眾走進發布會，走入後台，窺視他的私人世界。
在三幕劇中，演喬布斯的女助手，貫徹如一地提醒喬布斯，發布會要開始了，你沒有時間了。時間是影片一個主要命題。人生苦短，「你沒有時間了」。如何在沒有時間的時間裏，尋找人生最有價值的點滴，是《時代教主：喬布斯》的啟示。
三幕劇貶眼就過，但已是喬布斯人生十年精華。十年以來，劇中每個角色都諷刺地堅持己見，前妻堅持向喬布斯要錢，戰友Steve Wozniak堅持要喬布斯公開向Apple II團隊致謝，蘋果行政總裁堅持用孤兒來形容喬布斯，女兒堅持要見爸爸，或堅持爸爸認自己是女兒。而喬布斯，一直堅持的，是向前走。
從麥金塔到黑立方再到iMac，這根本代喬布斯解釋了，為什麼他始終都不肯在新電腦發布會上，向Apple II團隊致謝——因為他太明白，在電腦科技界，人們只關心未來新事物，不會懷念過時舊發明。就像Nokia手機，就像Kodak菲林，再沒有人理會他們的死活。喬布斯的前瞻個性，是與生俱來的，編劇Aaron Sorkin將這個特點捕捉下來。關於喬布斯，他的問題永遠都是：走得太快。
拍出「喬布斯」個性
《時代教主：喬布斯》寫出了「喬布斯」這個角色的鮮明個性，不單寫出，而且更活用了「喬布斯個性」的方法拍攝。所謂「喬布斯個性」的方法，就像戲中他堅持創造新電腦的理念，不理市場如何，不理消費者的習慣如何，不理電腦是否能其他軟件相容，他堅持創造消費者行為。《時代教主：喬布斯》以非主流的方法編寫，以非一般的方法拍攝，劇本難度高，對演員的要求高，對導演的要求更高——如何令一個純以人物對白、走位的舞台劇本，能在大銀幕產生電影感，導演丹尼波爾就做得很好了。對白時間拿揑精準，以有限的空間走位和鏡頭角度，也能製造出扣人心弦的劇力和張力，他甚至處理得比編劇Aaron Sorkin前作《社交網絡》的導演大衛芬查更有風格和創意。《時代教主：喬布斯》編導演三方面，像喬布斯設計的電腦一樣，都是偏執地，全心全意向着完美藝術品目標進發。
（原文載於2016年1月10日《明報》星期日生活。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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