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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識導賞﹕香港「去政治」管治由雙十暴動引出(文﹕黃熙麗) (09:30)

踏入蟬聲啁嘈的六月,網上又再掀起六四悼念問題的論戰。

隨着本土意識抬頭,今年的討論陷入「中港之爭」,年輕政黨青年新政批評,香港失火,支聯會的六四晚會卻去關心中國如何在廢墟中重建民主,是「不分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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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民連則回應,鄰居縱火波及自家,以為隔離火源可自保,是「自欺欺人」。

香港能否建成「防火牆」置身事外,將是另一場爭論,但香港早於戰後四、五十年代開始,已被國共政治角力「火燒後欄」,卻是不爭的事實。

要回溯港人政治認同的起承轉合,雙十暴動是其中一個值得留意的轉捩點。

樹仁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張少強就香港過去發生的多次暴動做研究,由一九五六年的雙十暴動開始,到最近年初二的旺角街頭衝突都有探討,我們的通識報道也隨着他的步伐分期進行,今期我們先與他談涉及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部分。

「後政治」管治模式的緣起

戰後香港一直是親國民黨的右派與親共產黨的左派的戰場,只是隨着雙十、六七暴動,兩派分別衰落,加上港英政府刻意「後政治」的處理,才造就香港以看似「中立」的姿態,以便在國共之爭甚至冷戰中獨善其身。所以,在歷史的脈絡中,雙十暴動是第一個分水嶺,不僅確立港英「後政治」的管治姿態,而細看雙十,又似是雨傘運動的前生。

所謂「後政治」的管治模式,意思與一般人說的「去政治化」相近,但張少強教授認為「去政治化」本身亦是一種政治操作,表達上以「後政治」統稱港英殖民政府的管治手段更恰當。「後政治」的操作仰賴將自己塑造成行政管理人的形象,其實是借政治以外的外衣,達成政治目的,「殖民政府以管理主義轉化殖民主義,『keep law and order』,改善民生,帶動經濟發展,以此掩蓋發生在香港的政治爭拗。追求經濟發展,看似與政治無關,背後卻正是出於最切合宗主國利益的政治盤算,以免捲入(國共)左右之爭,才能與中共、台灣鼎足三立。」正是這種管治方式,塑造了港人看似只追求「發展主義」的政治意識,追本溯源,一切可由五十年代的雙十暴動說起。

一九五六年:貼中華民國國旗被撕觸發暴動

二戰後的五十年代,冷戰時期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之爭席捲全球,香港這彈丸之地亦是左右派的戰場。張教授說,不少論述中,戰後的香港是只求「衣食足」而不理政治的難民社會,但其實來港難民中除了有親共的左派,亦有來自國民黨背景人士。

港英政府解密的檔案中指出,政府曾派警隊政治部監視這些政治活躍分子,發現有右派人士為國民政府籌組游擊隊、運送軍火,搜集情報等。除了暗地裏的戰略活動,右派人士為保持聲勢,亦不遺餘力進行公開的政治宣傳,「民間最重要的行動是鬥掛國旗,而當時右派的動員力更高,雙十暴動亦是由此而起。」

出現搶掠、縱火、毆打

一九五六年十月十日,中華民國國慶。李鄭屋徙置區的居民不滿職員撕走貼在牆上的中華民國國旗,圍毆職員,警方鎮壓不果,反觸發深水埗、旺角、油麻地、九龍城及荃灣一帶先後爆發暴動,「他們不止搶掠,更到左派診所毆打職員,同時有黑社會加入,逼路人及駛經車輛上的人買(中華民國)國旗。」這些黑社會皆臂纏或胸貼國民黨旗,多日暴動中,「由敲詐財物到殺人放火,涉及大量主權宣示、政治復仇、國共對立,右派試圖在港剿滅左派、霸佔生活機會、搶奪工作地盤、擴大勢力範圍。因而,雙十暴動既令英國在香港的晚期殖民主義直接受內部威脅,也令英國捲入了當時國共兩黨有可能牽一髮而動全身的外圍鬥爭。」

出戒嚴令 英軍鎮壓平息暴動

港英政府雖即時派防暴警察以警棍、催淚彈、荷槍實彈驅散群眾,然而,當時全港警力只有約5,000人,其中300人為防暴隊,曾受防暴訓練的警員也只得1,260人。警方無法控制場面,政府惟有以戒嚴令封鎖九龍及荃灣,出動英軍鎮壓,才平息暴動。

雙十的三重意義

後雙十之一﹕右派由盛轉衰

雙十暴動有三個重要意義。第一,雙十是右派勢力盛極而衰的分水嶺,「若1976年的左派暴動代表左派勢力高峰及滑落的轉捩點;右派就是雙十。」雙十中死亡、被捕及被定罪者比往後的天星及六七暴動都多(見表),右派的暴力行為不僅令他們失去巿民支持,成員在空群而出後被捕,甚至連台灣當局亦表態不支持。當時國民政府旗下的《香港時報》呼籲在港右派停止行動﹕「愛國精神之抒發,必須以理智為尺度……無論任何行動,自以顧全當地的社會秩序為第一義。」(《香港時報》,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二日)。右派自此大勢已去,日後六七暴動中的左派,下場亦如出一轍,「兩者同樣在總動員後被殖民政府清剿,又不被主子認同,加上失去民心,自此一蹶不振。」

後雙十之二﹕港英「後政治」管治上場

第二重意義,是港英政府確立「後政治」的管治姿態。事發時,港督葛量洪身在外地,回港後,他在電台廣播,宣稱英軍的軍事行動只維持法律和秩序,履行政府基本職能,讓市民恢復正常生活;其後公開發表的事件報告中,亦將暴動描述為「巿政治安事件」。這說法絕無爭議餘地,表面上亦不帶政治色彩,既可避開冷戰的意識形態之爭,在國共劍拔弩張下,讓香港置身事外,亦以「中立」的有效管理者姿態,避免民族主義的糾紛,以此建立管治的認受性。

張少強說,英國直至九七,都以「後政治」的權力運作來掩護自身政治利益,以繼續把持香港。「把香港非政治化,政治變成行政、專權統治變成有效管理、意識形態變成經濟追求、階級對立變成縱向流動,民主改革變成民生改善,一切都儼如只有理性,沒有權術,只涉程序與技術。」

後雙十之三﹕大增警力「防暴」

第三重意義是港英政府銳意提升警力。當時警力不足以控制局面,出動軍隊平亂,是迫不得已,因會造成社會恐慌,更會觸動國共神經,幸當時國共皆自顧不暇,對雙十的反應僅流於外交口舌之爭。因此,港英政府其後大力提升警力,加強防暴能力。「香港是全球警民比例最高的地方之一,與殖民政府的政治手段有關,因警察出動仍是民事(civic)範疇,軍隊則有政治意味。我們有犯罪的人,但沒有政治人物;我們有治安問題,但無政治問題。」

張教授說,雙十暴動,與半世紀後的雨傘運動,儘管性質不同,卻有不少對照之處。當年港督葛量洪說「維持法律和秩序,讓市民恢復正常生活」,雨傘運動時特首梁振英以「堵路對市民生活造成長時間影響」為由清場,兩者如出一轍。「大部分政權,面對嚴重政治色彩的官民衝突,都會找個聽來必然正確的理據支持武力行動,就是要恢復秩序,回復正常生活,梁振英的講話與葛量洪相似,都是訴諸國家應有角色,是不具爭議的,但其實沒有處理真假普選方案的爭議。」

但與當年不同的,傘運時警力已足以驅趕群眾。「佔中到最後,全靠警察仍願意執行任務,驅趕示威者,才成功清場。」基於香港夾在國共之間的特殊形勢,自雙十後的騷亂都是由警察鎮壓,是否因此成為政治工具?「由職權來說,警察從來都是國家機器,是國家用來控制社會的一部分,但其(使用武力的)目的是否獲社會接受才是重點,現在的警民衝突,大部分來自示威遊行。若巿民不認同政權,就在執行任務時連同政權一同被指摘。」

由雙十到傘運﹕借愛國將黑勢力「合理化」

值得注意的是,不論是雙十還是傘運,都有黑社會出現。當年的右派一直與黑社會有淵源,活躍於香港的14K的部分成員更有國民黨背景;而傘運期間,亦有報道指有黑社會混入反佔中陣營,對佔領人士動粗。張教授解釋,政府要建立秩序,往往要用武力處理極端情况。「當政權受挑戰,需要動用武力,本身的武力不能達到目的,就要借助外力,而社會上可使用的武力來源,就是地下勢力。」這些地下勢力,可以借愛國主義之名將行為合理化,除了國民黨與黑幫14K有連繫,中國公安部前部長陶駟駒也曾稱「香港黑社會也有愛國的」。張教授說:「為達政治目的,連黑社會的暴徒行為亦可包容,是華人愛國主義的現象。」

由雙十暴動的脈絡,我們可以知道,港人過去多年看似只追求發展主義的政治意識,其實是港英政府的刻意經營。張少強的研究一直延續至最近的旺角衝突,將於香港民間學院Intercommon Institute講授《香港暴動與管治》課程。他說,香港由六十年代醞釀出本土意識,到八十年代要求「民主回歸」,其實港人並非「去政治」,年輕一代的六四討論,亦與他們認為「民主回歸」是「中伏」有關,因「平反六四」是逆向認同中共政權:「後生一代不吃這套,他們只要民主,不要回歸,希望香港自保,追求本土價值。我想,他們也在摸索,希望講得清自己的想法。」

香港民間學院facebook:香港民間學院Intercommon Institute

文﹕黃熙麗

圖﹕黃熙麗

編輯﹕高卓怡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原文載於201665日《明報》星期日生活。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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