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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裕周記:兩代湖人 (文:安裕) (09:29)

仙道彬談高比拜仁的長文道出了香港年輕一代籃球迷的NBA感懷,那天晚上我再讀這篇文章,掀起了不能壓抑NBA鄉愁。湖人,我曾經很熟,主場在洛杉磯西部的Inglewood,一九八四年頭一次去,三藩巿出發沿五號公路南下開車七小時進城後繞過聖塔莫尼卡就是。那時的湖人五員大將最有名氣是Kareem Abdul-Jabbar(渣巴),其餘四人是A.C.Green(格連),James Worthy(和菲),Earvin “Magic” Johnson(魔術莊遜),Michael Cooper(谷巴)。此外還有剛出來的Byron Scott,有戴着黑框眼鏡上陣的白人大前鋒Kurt Rambis。

美國所謂三大體育運動,棒球第一,是所謂national pastime,四月打到十月;另外是九月到翌年二月的美式足球,如果要拿當年冠軍,也只打二十七場,很快就一季。籃球則是棒球季節結束之後的十一月開打,經過寒冬轉進翌年四五月。棒球在亞洲有其觀眾局限,日本南韓台灣以外,落地不多;美式足球又是另一種收視局限,光是搞清球例都要幾個月;NBA則舉世聞名,尤其是一九八四年佐敦冒出來之後。

美國無時無刻需要「英雄」,高度商業化的NBA更是缺了半個都撐不下去。求過於供之下,佐敦的光環跨度之大可稱罕見,就算暫時「退休」去芝加哥白襪隊打棒球,但人們說的仍是籃球場上的佐敦而不是棒球員佐敦。佐敦之前的NBA英雄是費城的Julius Erving(艾榮),六呎七吋高手掌闊達十一吋,一般成年男子手掌平均寬約七點四吋,艾榮單手抓球入樽曾是亮麗的NBA風景線。然而這給了一些人一種說法:籃球員能跳善投都是天生。這是三十年間NBA涉及族裔的最大爭論。 

佐敦隱退,高比出現,無可置疑成為接班人選;不管高比自己是否願意,社會有着這樣渴求也就不由得你分說。不過,與身體脂肪比例特低的佐敦相比,高比顯然不是那樣優異的超級籃球運動員。今天人們說起高比,頭三個形容詞必定包括「苦練」,是「半夜爬起來練射球」或「早到晚走泡在訓練場一整天」,幾乎可以在小學課本裏做勵志課文。我不是高比的本格派球迷,嚴格來說這幾年講不上認真看過一整季的常規賽與季後賽,可是湖人作賽總能在電視體育新聞報道裏有一分幾十秒,驚鴻一瞥看了高比連投帶跳的獨行天下作風。一年接一年,基本沒變化,在個人主義至上的美國,統計數字是下一張合約的談判基礎,這些都很正常。

「先天」與「後天」的爭論

高比的正常是因為他是平常人,成功是靠流滿一地汗水的刻苦練習得來,不存在八九十年代NBA幾次爭論的背景條件,客觀上使得他避過體育場上的族裔颱風。只要有兩個族裔就易有矛盾,全世界都難以跳開,何况在風急浪尖的NBA。八十年代NBA進入收成期,向外擴散,球星再不是一城一國的專用而是面向世界。這時開始有人討論球星的能力——立正起跳離地三呎,投射百步穿揚。跟着的討論便進入容易惹人盛怒的階段:這是天生的。「天生」是讚美之詞抑或其他含意,很看話語前文後理(context);必須注意的是,那是八十年代,美國社會對族裔問題敏感的日子。

八十年代中後期,芝加哥公牛有佐敦領軍,從長年不勝變成主場年年爆滿的強隊,揭開公牛王朝序幕;東岸的塞爾特人則以愛爾蘭裔的苦幹,牌面不及可是精神搭夠,多年不墜;西岸金黃色的奢華湖人以速度打開局面,魔術莊遜穿針引線,四十歲老來嬌的渣巴增重至二百二十磅,籃下與奧拉祖雲這些小伙子砸砸撞撞。同一時間,中西部汽車之城底特律的活塞隊乘時崛起,以肌肉而不是速度打球,很有粗線條風格,間中推撞幹架,強悍是標記。湖人塞爾特人都是有歷史的球隊,公牛是中西部第一大城的出品,可是一一都給活塞幹掉或至少不遜對手。平情而論,活塞人腳不及三支對手,但戰意勝人至少一籌,尤其是六呎一吋的隊長湯馬斯(Isiah Thomas),這個出身印第安納大學的控球後衛是精神領袖,於任何層面俱是。

民權年代的球場爭逐

球場是英雄地,雙方五人打四節四十八分鐘終場,身高身矮悉隨尊便,不能說是絕對平等但各有所求,有五呎四吋的夏洛特黃蜂控球後衛波格斯,有華盛頓子彈的七呎七吋蘇丹中鋒波爾。這裏頭有一則美談,話說子彈選秀選走打球基本功平平的波爾,被傳媒一頓狠扁,教練的回應頗有意思,客觀說明了「天生」與「後天」的解讀:「我可以教他打球,但我可不能教他長到七呎七吋。」當活塞壓下湖人公牛塞爾特人的時候,社會上出現一種聲音,「黑人球員打得好是天生的」。這話到底指向何人,也沒有知道語出何方,但在族裔關係緊張、並不因為《民權法案》通過而大幅緩和的美國,這話馬上惹起軒然大波。討論越過發酵過程,直接進入爭論,黑人球員毫不留情回擊,「你以為我們是野獸?生下來就懂跑曉跳?你看不到我們汗流浹背的苦練」。類似的黑白爭論的另一面發生在活塞球員Dennis Rodman(羅德曼)身上,一九八七年五月NBA總決賽是活塞對塞爾特人,羅德曼說塞爾特人的Larry Bird(布特)三度獲選最有價值球員是「非常過譽」(overrated),「只不過他是白人」(because he was white)。

這些黑白言語交鋒像羅德曼輸球後的意氣之語,很快就發表聲明「我錯了」,表示向布特道歉。打球總有不能控制自己的一刻,有人會揮拳示意,有人會說幾句話一泄心頭之憤或心中之喜。球賽結束之後,可能還未回到家便已經遺忘場上曾經做過些什麼,然而正如錢幣的另一面,有的是心底潛在的所思所想。我們隔了三十年之後再着太平洋回望,讚揚一個運動員是「天生良材」,只會想到這是得有點過頭的美言,難以想像與族裔爭論扯上關係。然而在多元族裔的地方,這句話在受眾一方聽來,在特定時空下是截然不同的信息。你不能說黑人球員過敏,因為事實上他們在六七十年代成長之時,就是活在權利不對稱的時空之下。一句話聽出弦外之音,那是充滿張力的日子。

六十年前的拒乘巴士運動

究其原因,一句話或一個動作,都可能在沒有平權的時代成為時代標記。今天在美國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付了錢坐哪兒都可以,六十年前是付了費卻不能坐在某些位子。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一日,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巿,黑人婦女羅莎帕克(Rosa Parks)坐在一輛公共巴士上的「有色人區」。後來上車的人多了,司機要求車上的黑人依據當地法規讓座白人,包括羅莎帕克。但她沒有讓座,結果被捕,事件掀起黑人社區反彈,四天之後的十二月五日,四萬黑人拒絕搭乘巴士,徒步走路上班,打響美國黑人民權鬥爭的第一槍,史稱Montgomery Bus Boycott(蒙哥馬利拒搭公車)。多少年後,羅莎帕克回憶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目,司機朝她走去的時候,「我感到,我的決心猶如寒夜包擁着我的厚被」(I felt a determination to cover my body like a quilt on a winter night.)

渣巴對高比的遙遠和應

平權之路從來不易,高比的湖人前輩渣巴退役之後筆耕不輟,他生於四十年代,經歷黑人被歧視的惡劣時期,對任何形式的歧視極為痛恨。今年六月,正當高比享受退出NBA前的最後一個暑假,渣巴在《時代》雜誌發表一篇長文,談的是美國電視劇對黑人的描寫。或者高比退休之事此前沒有告訴渣巴,可是渣巴的文章呼應了NBA八十年代的「天生」論及如今的「後天」論——「國人視黑人既不是象徵也不是受害者,他們全體就像其他大部分人一樣,孜孜追逐美國夢」。美國夢是虛詞,「既不是象徵也不是受害者」(neither icons nor victims)才是說中要處;沒有天才,只有刻苦走出另一片天。高比多年的苦練是有心為之,然因而留下的遺產(legacy)是無意間得着的自我救贖。蒙哥馬利巴士事件六十周年之際,渣巴十二月二日寫給已然宣布退休的高比的長詩〈退休,抱擁他就像你抱擁我〉(Retirement, embrace him like you did me),言詞懇切,語多殷殷。此詩值得細嚼之處在於球場以外的迤邐人生,較諸高比宣布退休的詩作〈親愛的籃球〉(Dear Basketball)更為深刻入裏。兩代湖人名將以詩言志,各有所感,我則獨愛渣巴長詩,球場丁方之地盡見人世,這殆無疑問是高比雪夜的一床厚被。

(原文載於2015年12月6日《明報》星期日生活。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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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明報文摘 on 2015年1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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