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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人訪問什麼人】我帶媽媽游日月潭 (文:鄭美姿) (17:10)

我一直想為媽媽寫一個故事。

這個念頭萌芽在我八、九歲大時,所住的公屋需要維修外牆,整幢大廈給圍上層層疊疊的棚架,再被一大幅綠色的尼龍繩網牢牢罩住。整整一年裡,鼠患嚴重,人人都認定,老鼠是沿着棚架奔竄,家家戶戶也為此頭痛。那時夜晚如果人有三急,我們三姊弟準會在碌架床上喊「媽咪」,好知會她先按下燈掣,因為光亮能驅逐的不止黑暗,還有老鼠。確認老鼠都躲好,我們才敢踮着腳尖造訪那個永遠潮濕的廁所。

但我要說的,不是老鼠。

始於那些日子,我便斷續的從我媽口中,聽到很多關於「鼠」的故事。例如她在田裏割禾,一揮鐮刀,總驚動幾十隻田鼠亂竄逃命,有時農民撿到一窩未開眼的幼鼠,會揪起牠們的尾巴,然後仰起頭,張開喉嚨,一骨碌把幼鼠吞落肚,說能補身去瘀。至於成年的田鼠,農民會把牠們宰掉,鹽醃,曬乾,當成臘肉來吃。媽媽這樣下的註腳:「味道還不錯。」

記憶中,我似乎沒有對我媽的絮絮不休,表現過半點不耐煩。大抵我聆聽被訪者說往事的耐性,就是這樣培養出來的。而在我當了十年記者,聽很多人說過他們的前世今生,給很多人寫過他們的今生來世之後;以下我要記錄的,是關於唐惠斯,也即是我老媽的故事。歷史的交匯點,在台灣的日月潭,時間為上月二十號清晨七點半;那一刻,司令台大喊:「下水啦!」,我便牽着老媽的手,跳入潭中,展開全程三千三百米的泳渡賽事。在隨後的兩小時裏,我一直游在我媽的右後方,被她的蛙泳腿狠狠踢過好幾次;而我盯住她怕她力氣不繼的眼神,大概隱藏着一種返回一九七二年、屬於命運式的時空交錯的悸動。

回到一九七二年,夏

一九七二年,四十三年前,盛夏,是日潮漲。

按正常作息,我媽應該在天空乍現魚肚白的時候,已經走在泥濘的路上,隨生產隊伍下田,開始「知青」一日的工作;不過那天,她失蹤了。

她在天空仍殘留幾點星光的時候,告別因為扭曲的政治形態而讓她住上了四年的農村,那一家她形容為「九坑瓦」的磚屋,意思是,每個知青能分得九行瓦片寬的空間。她悄悄地「逃亡」,不動聲息,同屋的日夜相見的人,沒有半個知道她的秘密。

她先摸黑跟朋友小雅會合。兩個女生,只有一輛單車,她們輪流騎,途中要上山,要下坡,要過田,還要穿越一些未斧鑿出路痕的爛地。兩人沒有表,一直不知道時間,只看日照,况且幾時幾刻其實也不重要,她們只需等待黑夜。

經過巿集,心知道要吃一頓飽的,嘴巴沒有說這可會是最後晚餐,但買來沉沉的一大塊燒肉,兩個女生分着吃。我媽說,她們還買了兩隻飽滿彈牙的皮蛋,和兩個巴掌分量的威化餅,然後按着早前得到的指示:往前走會得見一破廟,躲在裏頭,直到夜幕降臨。

她倆蜷縮身子,在禾稈草堆中靜候。期間曾有農民出入破廟,媽說,她認真聽到自己的牙關格格作響,大抵源自一種深沉的恐懼,恐懼會被揭發。兩人默不做聲,感受着四周氣息的變化,先是灑下來金黃色的夕照,然後太陽西沉,天色轉暗。在天地交接的遠方,先傳來零星的狗吠,接着野狗叫聲如雨點撒落,慢慢佈滿四周。

「搵鹹水!」 第一次發現海

兩人動身起來,連跑帶跌,奔向海的一方。我媽說她整個人在發抖,稍有風吹草動,都以為是民兵蟄伏。最後來到一片再沒有大樹掩護的稻田,她們惟有俯伏着匍匐前行,跌落了水坑,爬過所有來自土地的觸感,雙雙壓出了兩條歪歪斜斜的坑。我媽說,翌日農民下田,定必大罵是哪一條衰狗,壞了一整行的禾。

終於聽到了海浪聲,是一種鹽花的鹹香,取代了豬糞和草青味。我媽說,她們拔足就跑,忘了野狗和民兵,急不及待脫去外衣和粗布褲,朝大海奔去,卻沒留神岸邊原來長滿蠔殼,把膝蓋都劃得淌血。她勺起海水往嘴巴裏送,大喊:「是海水!鹹的,是海水!」那是她人生第一次看見海,啊不,在四十三年前那個深沉的夜裏,即使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還是什麼也難以看見,但她知道這是海。一直住在廣州的她,從未見過大海,第一次發現海,她就必須征服它。游出去,用他們知青的暗喻:「搵鹹水!」,就是偷渡去香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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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七米的深度

我們三姊弟,從小就被我媽領到泳池游水,夏天游九龍仔公園戶外池,冬天游德福室內池。小時候,我一度以為游泳是生活的其中一項作業,不能拒絕,但有甜頭。記得炎炎盛夏,每幾天我們就像走難一樣,行好長的路,汗流浹背,到九龍仔公園的泳池去,練浮水、練閉氣,或者呆在水裏放空。我媽經常會開個小差,撇下我們三人,獨自走到成人池來回習泳。

她只喜歡九龍仔公園的泳池,因為水深有三點七米,大概是唯一一個公眾泳池,承載了這個深度。有一陣子,不論冬夏,都會跟媽媽到泳池游泳,於我們而言似是一份功課。因為懶散、因為路很遠、因為不明所以,因為不可抗議,弟弟有時會為此鬧脾氣,我媽就會提出飲「思樂冰」作為安撫。7-11的思樂冰賣四元五角,這對我們當時的家庭來說,是一種奢侈;我曾經羨慕弟弟光撒野就能換來一個我夢寐以求的小確幸,並視之為一種特權,以致如今廿幾年過去,我對於某種形式的任性的索求,仍然懷有酸葡萄的芥蒂。

至於我媽對於上游泳池的堅持,我也是最近才有所領悟。為甚麼當年她會一個人帶着三個六半歲至十歲不等的小孩,舟車勞頓去一個三點七米深的泳池游水?而我可以肯定,她絕不是怪獸家長,那剩下來的原因,可能就是游水在她心底着陸的一種意義,一種換取自由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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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習泳的日子

那是歷史上一個遭逢十年的浩劫,文化大革命展開時,我媽剛升上高中,每天上學是一場又一場的批鬥。隨後全國學校關閉,這些知識青年被發放至偏遠和條件惡劣的農村落戶,「上山下鄉」政治運動大規模地推行,無數個青春的生命被荒廢。我媽由一個城巿少女,給流放到東莞農村,住茅舍、耕田、砍蔗;我婆婆一年幾次長途跋涉,前往貧瘠的農村,看望她僅十來歲的獨生女兒,可兩人只能面對面坐着,避開雙方的眼神,默默流淚。對於命運的筵席,我猜,我媽和我婆婆,骨子裡一直都有着倔強的基因。

在異鄉度過了兩年近乎絕望的生活後,知青之間出現一種逃亡的心情。我媽默默地習泳,即使是大寒天,她黃昏自田裏收工後,會撲通一聲跳入河澗,游泳回家,有農民幾次問起,她也半聲不響。當時她連自己也不曉得,偷渡的機會,會在生命中哪一天出現。

他們都想往香港。有人攀大山,有人翻大水,視乎身處何地。我媽那一條路徑,是經陸路去蛇口,再游過深圳灣,若沿途沒有被人檢舉,或者給民兵逮捕,就有可能偷渡到港。很少人一次就事成,很多都是被捕、坐牢、放監,屢敗又屢試。

而這是我媽的第一次,那一天水漲。

只管向着光圈游

她倆經熟悉行情的人算過,要在當日水漲之時出發,否則水退的話浪潮會把她倆推出珠江口,捲出大海。當漆黑自四面八方湧過來,傳言都說,向着光圈游,因為整個天地之間,只有香港發光。

在那四年裏頭,我媽只有一個想法:喝到了鹹水,得見一次香港的光芒,確定她曾為自己的生命拼搏過,「那結果如何,就不再重要」。

不過,在她終於嘗到人生第一口海水,親證香港的光圈後,她突然把身上所有的人民幣掏出來,丟進大海;再用一根繩子,分別在頭尾兩端,綁住自己和小雅的腰。兩人都心意已決,要不一起逃到香港,否則再也不要苟活。她們只要一種,「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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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一起游一次?

游泳是我媽和她三個孩子的集體回憶,而我們基本的蛙泳姿勢,都由我媽執教。長大後我不時會參加公開水域的游泳事,每次都是非常吃力,才能游到一個倒數第五名。我說不上何故,但游一程大浪灣至石澳,或者南灣去淺水灣,在每一個景深只得眼前浪花和水平線遠景的定格裏,我都會不期然想像我媽偷渡的情景。我好多次問她,不如一起游一次,她斷然就拒絕,說不敢再游海。

我想和我媽,用兩個人的節奏,游海。這是一幅我常常覺得應該出現的畫面,於是我給她甜頭,請她一起去游台灣的日月潭。「之後我們去花蓮浸溫泉,再去住一家全台灣十大最漂亮的民宿?」我媽終於答應了,我和老媽去游三千三百米的日月潭;出發前我們一起練習,我學習游在她的右後方。那天我們早晨七點半下水,我牽着她的手,走入湖裏,在隨後兩個小時的賽程中,我噓寒又問暖,並拿着防水相機前後左右想給她拍造型照,終於,惹來我媽發毛的拋下一句:「喂,你仲影?游就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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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中的皮蛋

她倆綁好繩子,給身上一圈窄窄的水泡吹氣,光着腳丫,劈劈啪啪,跑入大海。那是九月份,中秋前後,月亮如銀盤,撒落閃粉,兩人向着海上唯一一團叫香港的光芒,富節奏的游過去。而且還在唱歌,我媽這樣哼:「皎潔的月亮高掛天——上……」

一邊游,心情竟然很放鬆,兩個女生就想起吃一點東西。在海浪拍打之間,她們掏出了膠袋,吃一點威化餅,餅乾立即就糊了,就趕緊塞入口。再游,肚子真的餓了,她們拿出皮蛋,混着鹹水,大口大口咬。從此之後好多年,我媽每見到皮蛋就要吐。還有一小截的人蔘,那是我婆婆得知獨生女兒要逃亡後,某一天趕著去到鄉下,牢牢放在我媽心裏的一個祝福。我媽每游了一大段,就拿出來那小截的人蔘,咬一口,感覺自己的力量都回來了。

前半夜,她們不斷聽到人聲,是三三兩兩的偷渡者,一哄而過,都向這兩個女生留下兩個字:「加油!。」好幾回之後,海面就平靜了,別人都比她們游得快。到了後半夜,開始力氣不繼,望着遠方叫香港的那團光,依然朦朦朧朧,沒有長得更大。先是我媽踢到一個軟軟滑滑的東西,她心底一凜,懷疑那是遇溺的偷渡者的人頭。她們突然又發現,幹嘛游來游去沒有寸進,原來兩人腰間的繩子落在後面,並給什麼硬物卡住了,於是又折返解結。這到底是一場逃亡,總得有一點逃亡的情節。

一夜之間 游過那片海

游了整整的一個夜,兩人也失去了時間長短和快慢的概念,只知道朝着光圈往前游,每逢某邊翻起大浪,身體便自然傾側適應。我媽大概已游過了記憶的海,再細想反而變得乏善可陳,反正翻大水就是一趟時間和體力的消耗,沒有用盡就沒能得到一個——「結果」。

還真是一夜之間的事。

刻下她們突然覺得重返塵世,耳畔由一種有如打鼓的重音,切換到有血有肉的狗吠聲。眼前屬於香港的一團光芒,變得細緻。我媽一邊繼續划水,始發現胸口磨擦着一堆碎石,原來已經抵岸,只是手和腿都麻了,而且仍然機械式的一划一縮。

一個女人的聲音,由岸邊的平房走出來,這樣大喊:「是不是大陸偷渡來的?」那是廣東話,而且是一種很不熟悉的腔,她倆就知道了,這是香港。一九七二年,九月一號,她們兩手空空的,在黎明還沒有來到前,就上岸了,來到了香港。

■問:鄭美姿

訪問過很多別人的經歷,寫過很多別人的故事之後,心裏總是戚戚然,為何自己從沒認真的書寫過母親。上月我倆到台灣泳渡日月潭,讓我第一次擁有這種畫面的記憶定格,就是我和媽在水平線上游呀游,游了足足兩個小時。從此以後,關於她偷渡來港的過去,我覺得有了一點自己的存在。

■答:唐惠斯

一九七二年九月,她在東莞騎單車經陸路到達蛇口,天一入黑便跳入大海,朝着天地之間唯一的光亮游去。偷渡者都傳言,在漆黑的海上不會迷路,因為惟有香港,才有光。游了一個夜晚後,她在屯門上岸,從此成為香港人;而偷渡失敗的噩夢,她做了足足一個十年,直到生了三個孩子之後,才不再害怕。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明報》立場。原文載於2015年10月18日明報星期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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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明報即時新聞 on 2015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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