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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可強

馮可強:香港的前世今生——由電視劇《繁花》說起

【明報文章】由香港名導演王家衛執導、監製的30集電視劇《繁花》,改編自內地作家金宇澄同名小說,由去年12底開始在內地中央電視台和騰訊視頻等播放,得到普遍的高度評價,並廣泛掀起懷念舊上海的熱潮。原著小說和電視劇描寫的是山河歲月、時代變遷,是繁花似錦的人生夢與幻滅。王家衛仔細和精緻地描繪1980至1990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初期,上海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萌芽中的商業、貿易和股市等的熱潮與波動,各個人物角色對賺錢的狂熱、打拼事業的成敗,及愛情友情的交融錯失。

繁花似錦的前世

但對港人更為觸動心靈的是全劇那份濃郁的台港風情,包括當中播放了50多首當時的台港流行金曲。上海黃河路上富貴豪華飯館七彩繽紛的霓虹燈招牌,更像是以往的香港繁盛街頭景象。劇中上海人物的商業活動和事業發展,都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息息相關,包括來自香港的資金、從香港帶回服裝生意的訂單、港人在深圳開辦的製衣工廠、到香港半島酒店談生意與打工、香港名廚與廣東菜進駐上海成為名牌、香港工商團體代表到訪上海、股市操作的專業知識和技術學自香港,並有幾名香港演員以港人身分客串演出。

《繁花》把港人一下子拉回到對八九十年代香港光輝歲月的回憶,彷彿是繁花燦爛的前世光景!

令人唏噓的今生

有今生與前世作對比,才會令港人有唏噓的感觸。港人眼見中國崛起成世界第二經濟大國,又經歷過2019年社會動亂、其後3年多新冠疫情對全球經濟的嚴重打擊,及近年中美角力與地緣政治衝突,香港陷入重重困境——經濟恢復不如預期,股市表現不濟而被內地網民調侃為「國際金融中心遺址」,又被外國專家與傳媒判定為「香港已經玩完」和「香港正在變得不再是一個國際城市」(註1);本港很多產業在「垂死中」(註2),外資流失,大量港人移民外國,人口老化,人才不足,並有「孤島化」趨勢(註3)。最近的復活節假期,又有逾170萬港人人次如潮湧地出境到內地度假消費,而同期只有約40萬人次的入境旅客。

這些都是令人憂慮的現實,並非可以用一兩句「唱衰」、「嚇唬人」、「抹黑」的言語就置之不理;亦不可單以什麼「發展八大中心」、「香港有獨特優勢」、「超級聯繫人」、「大灣區高質量發展」等口號就能夠真的振奮人心。無疑特區政府十分積極努力地用好多辦法去辦事,舉辦及準備了一連串國際盛事,這是應該肯定的;但又有時令人覺得政府無什麼清晰理念、突破性的思維、系統的構思及較有完整配套的規劃部署。

窮途末路,回天乏力?

在2019年社會暴亂後,中央政府採取霹靂手段,通過及實施《港區國安法》、完善選制、建立愛國者治港系統等一系列措施,落實對港全面管治權,才能在短短幾年間撥亂反正,令社會恢復安定,這無疑是值得港人慶幸。惟這兩三年來,不知什麼原因,一些在內地公共圖書館仍可借閱的書籍,在港竟要「下架」;一些樓上書店因有人不斷投訴而被迫結業;一些表演節目或展覽作品,在毫無解釋下被取消場地而無法演出;再加上特區官員和部分「特別愛國」者不停地公開高調使用的「戰狼」用語,令人覺得有「軟對抗」無處不在、要全面鬥爭清洗的「肅殺」氛圍。

早前終於刊憲通過的《維護國家安全條例》,無疑是香港「由治及興」必須的一步,但也須承認:香港各界的相當多市民,及外國商界、專業和學術等人士,都有一定程度的顧慮與擔憂,感到「無所適從」。連個別立法會議員與知名人士為「穩妥」起見,也要清除其社交媒體上部分上載信息。這可能需經過以後幾年相關法例實施經驗,證明所擔憂的事情並無出現,才能逐步恢復人們信心。

最令人感嘆的是,中國通過40多年改革開放,一躍而成全球第二經濟大國,各領域的先進發展令舉世讚歎;而反之,曾為中國大陸現代化急速發展起了引進窗口和學習對象作用的香港,卻不進反退,變得平庸和迷失:

「對改革開放這一代人而言,香港作為國際大都會曾經是心目中的聖地,而對於中國崛起的一代人而言,香港則變成日益普通平庸的地方性城市,需要融入國家發展戰略來尋找自己的出路。從改革開放之初內地人面對香港的自卑,到中國崛起後內地人對香港的傲慢,這種態度反差很大程度上是由於我們未能在觀念上和理論上處理好中心與邊緣的有機關係,始終從中心的角度看邊疆,以至於形成居於中心即傲慢,落入邊緣而自卑的心態。」(註4)

相對曾經光輝燦爛的前世,香港自1970年代以來的經濟成功與驕人成就,是否會熄燈落幕?香港的今生是否已窮途末路、回天乏力?

放眼來日

正如羅奇(Stephen Roach)所說,「很難再造一個大家以前心愛的香港」,因為過去已經過去,再也不可能回到前世。時代不同了,世界環境不同了。與其緬懷前世、悲傷今生,不如放眼來日、深入思考:香港的性質或特質為何(何為香港?)及如何保持下去?如何能在團結港人的前提下恢復香港活力?如何能在困難中找出香港可以繼續發揮國際城市的作用?正如港澳辦主任夏寶龍早前在全民國安教育日開幕典禮所說:「今日之中國已非昨日之中國,今日之世界亦非昨日之世界。大家要主動順應時代發展潮流,跟上時代發展步伐,積極識變、應變、求變,在變局中打開香港發展的新天地。香港由治及興本質上就是一條創新變化之路。」

知變、求變、應變、變易、變革,其實是中華文化傳統的一個特徵。《易經》講陰陽變化,一陰一陽之謂道,大道至簡,而易之變化有簡易、變易和不易。面對大變局,筆者認為首先要回顧和反思香港特質的一體兩面——中國性(Chineseness)和全球性(Globalness),以維護「不易」之道。這兩方面將會在其後兩篇文章分別討論,然後在第四篇文章嘗試探討「變易」的原則和策略,及如何創作和編寫香港的新故事。

後記

在電視劇《繁花》最後一集,被迫退出上海商場的男主角阿寶再次回到上海,履行與在上海外貿公司工作的汪小姐的之前約定。那時候,阿寶說5年後在和平飯店天台一起看國慶煙花。5年後阿寶一個人在和平飯店天台,但已「下海」成為新企業家的汪小姐則在新發展區浦東的辦公單位。兩人隔着黃浦江,分別觀賞煙花與東方明珠廣播電視塔的亮燈。人面桃花,命運各異,但上海天空中依舊繁花盛放。到了1997年6月30日,阿寶來到香港,見證五星紅旗升起的回歸歷史盛况,也見證香港面對新世紀、新時機和新挑戰。其後就是香港的今生了。

註1:「It pains me to say Hong Kong is over」是中國「大好友」、摩根士丹利亞洲區前主席羅奇(Stephen Roach)在《金融時報》的文章題目(2024年2月12日);「Hong Kong is becoming less of an international city」是《經濟學人》一篇報道的題目(2024年1月25日)

註2:港大首席副校長及經濟學講座教授王于漸:「很多本港產業都面對困難甚至消失,『these are dying(垂死中)』」,2024年1月29日《明報》

註3:香港「孤島化」來自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鄭永年教授在一個論壇上的講話(2024年1月28日「香港01」)

註4: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強世功〈「跨文明」與「新邊疆」——從「香港問題」到「以香港為方法」〉(2023年3月15日「愛思想」)

(「香港的前世、今生與來日」系列.四之一;下周五(5月3日)續)

作者是香港政策研究所董事暨行政總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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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可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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