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雙程證真係好艱難,就有種綁手綁腳嘅感覺。沒得工作,錢不停地往外出但又不能往內入,我很擔憂,小朋友也會感受到我這一份擔憂。」
說出上面這番話的小華(化名),是一個單親媽媽,廣東人,早年隨港人丈夫來港產女,離異後與單程證永久失之交臂。如今女兒到了上學年紀,但在內地無戶口,沒法讀書,小華只能夠長年持探親證留在香港照顧港籍女兒,在制度夾縫中守護孩子成長。
制度困境:探親簽注下的3類群體
自2009年探親簽注政策實施以來,約4萬名持雙程證者在香港形成特殊群體(註1)。以小華為代表的持證者中,主要可劃分為三大類別:其一為「準移民」群體,即與港人配偶團聚、正在輪候單程證的內地居民;其二為「單非」群體,指因與港人配偶離異或喪偶而喪失單程證申請資格者;其三則是「雙非」,此類父母雙方均未持有香港身分證,其子女因在港出生而享有居留權。
小華的遭遇,折射出「單非」群體普遍困境——雖在港養育子女,卻因缺乏香港身分,被排除在就業市場與社會福利體系之外。特區政府雖設補充勞工計劃,讓部分內地人在港工作,但高昂中介費與培訓要求,對多數母親而言仍是難以跨越的門檻。「女兒的綜援要養活兩人,連『兩餸飯』都要分成兩餐吃。」小華的記帳本裏,每月4700元開支中,逾半用於支付2600元劏房租金。香港社區組織協會統計數據顯示(註2),持雙程證家庭平均月入僅6632元,近四成依靠子女綜援度日。
劏房童年:從物質匱乏到心理創傷
小華與女兒租住位於深水埗的劏房,沒有書桌,8歲女兒要在牀上溫習功課。女孩展示手臂上的虱子紅腫咬痕,「滅蟲公司來過3次,牀墊縫裏仍藏着蟲卵」。劏房潮濕炎熱,這個早熟的孩子已學會在雨夜幫母親傾倒接漏雨水的臉盆。小華很欣慰女兒會懂事,平時會省吃儉用,很少主動提要求;但小華也難受,覺得女兒因為經濟境况而自卑。據她觀察,女兒比起其他小朋友講話細聲、小心翼翼,多人的時候講話很快。小華翻開記帳本,密密麻麻的數字間夾着女兒手繪的小提琴——那是她永遠負擔不起的暑期班願望。
數據揭示的現實亦顯殘酷:80.3%雙程證家庭蜷居劏房,93.9%兒童沒有獨立寢室;住屋支援是雙程證家庭在港最需要的支援服務(註3)。惡劣的環境、匱乏的物質條件,不僅摧折身體,更蠶食心理健康。根據2022年8月社協發布的研究報告(註4),雙程證家庭之家長及小孩的情緒狀况普遍較差,尤其在抑鬱方面,有70.4%受訪家長有抑鬱狀况,而小孩有抑鬱的亦超過六成(62%)。
非客非民:「常住者」的身分悖論
小華作為一名「單非」媽媽,每年除了到大陸續簽簽證,很少離開香港。她講着一口流利廣東話,相識的朋友都在香港,她的日常生活軌迹與許多港人無異,惟她卻常常有受排斥、受孤立的感覺。小華說:「因為我沒有香港身分證啊,很多事情都做不到。」小華的日常,充斥着制度性的排斥——無法自己申請綜援、被食物銀行拒之門外、難開銀行戶口、沒資格參加社工機構的種種服務,甚至要為小孩辦理圖書證都是難事。小華強調:「最緊要唔能夠病!」沒有港人的公共醫療優惠,急診收費一次要1000多元,「我負擔不起……」
正如小華所講,雙程證家長年均留港逾300日,實質已成常住者,卻被系統地排除在社會安全網之外,被視為訪客。當他們在香港日常生活所需的大事小事,包括銀行開戶、申請綜援等,都需要依託有香港身分證的擔保人時,感受到的是這個城市對他們的排斥與孤立。
政策反思:從身分認定到社會共融
正如小華說:「我不是不想工作,我是沒得做。」雙程證家庭沉重的情緒負擔,難離窘迫的經濟條件;而他們經濟的拮据,究其根本是制度性的枷鎖。當「小華們」每年居港逾300日,他們早已是居民而非訪客。需求被看見、身分被容納,是每一名內地來港照顧家人的雙程證人士的渴求。香港社會應該重視這一群人的需求,提供更多支持和保障,讓他們能夠更好地適應香港生活,享有平等權利和機會。
註1:香港社區組織協會,2022年《內地來港探親雙程證人士及小孩的心理狀况及未來期望調查》
註2:香港社區組織協會,2024年《內地來港探親雙程證人士工作意向和生活質素研究報告》
註3:同註1
註4:同註1
(作者按:本文涉及的研究項目受香港社區組織協會資助(項目編號7052536))
作者周樂晴是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工作學系研究助理,崔佳良是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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