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政府推出的「控煙十招」修例草案引發社會廣泛討論,尤其是關於禁加味煙、電子煙等另類煙措施,更是爭議不絕。從過往經驗來看,極端的控煙措施不僅未能有效降低吸煙率,反而帶來一系列負面影響,包括私煙市場猖獗、經濟損失加劇,及對民生和商業活動的衝擊。筆者將從多角度探討控煙政策的得失,以期在健康、經濟與民生之間找到平衡。
前食物及衛生局長陳肇始早前撰文強調,控煙政策的核心目標是保障市民健康,並認為公眾健康是社會及市民最大利益。這觀點固然無可厚非,惟問題在於:公眾健康的「代價」是什麼? 正如立法會議員江玉歡所言,公共衛生成本是維持自由城市的重要一環,但若過度追求「零風險」,是否意味我們也要禁糖、禁酒,甚至禁食鵝肝和肥叉燒?這種極端的思維方式,顯然與香港作為國際自由商業城市的定位不符。
煙稅政策失當 社會損失難挽回
界外效應(externality)是經濟學中的重要概念,指的是某個經濟活動對第三方產生的非市場化影響。常見例子包括企業研發提升整個行業生產力(正面),又或者在民居附近興建機場對居民造成噪音和光害滋擾等(負面)。相信稍有涉獵經濟學的,都不會感到陌生。
控煙是常見的負界外效應。一講到控煙,通常有人會高舉道德旗幟,認為應該全禁。然而公共政策追求的不單止是道德,而是「社會最佳配置」(social optimum),更不是「過猶不及」或「矯枉過正」。事實上,從政府對香煙抽重稅這項政策看來,當局並不是要全禁香煙。倘要直接杜絕所有人吸煙,政府大可直接禁止任何煙草進口、將吸煙列為刑事罪,任何持有香煙及吸煙者都要拉要鎖。不過政府沒有這樣做,而是以徵稅方式控煙,反映全禁香煙是不可能。
經濟學中有關於「庇古稅」(Pigouvian Tax)的討論,即是對產生負外部性的行為徵稅,使外部成本內部化,從而解決負界外效應問題,達到社會最佳的資源配置。煙稅就是一個很好例子——原本政策目的是通過稅收減少相關行為,亦減少對非吸煙者及吸煙者自身的健康損害,但並非要杜絕所有人吸煙。徵收香煙稅,可以提高香煙價格,使吸煙者承擔其行為對社會造成的健康成本。
陳肇始文章稱:「吸煙及二手煙造成的健康問題每年會導致約82億港元的經濟損失,包括公營醫療系統開支。」既然陳肇始願意講數字,那我們就來看數字。2024/25年度煙草稅收原本預算為逾90億元,但據政府公布的應課稅品稅項資料,最後修訂預算只有38億元,較原本預算減少52億元,即少逾一半,也較前一年度(2023/24年度實際煙草稅收72億元)大跌逾四成。38億元不夠支付「82億港元的經濟損失」。現在公共醫療帳目不堪,醫衛局遂選擇加收公立醫療費用,是赤裸裸向廣大弱勢市民開刀,為政府失誤埋單。
如果「健康無價」,不應從社會效益計算,反煙團體就不應以「加煙稅可大幅增加稅收」作招徠,現在稅收大跌卻又裝作與己無關。從來,控煙政策不應只關注健康層面,而應該以社會全盤利益作考慮。只怪負責控煙的政策局往往只關注自己的政策範疇,缺乏對經濟、民生等層面的全面考量。這種「各家自掃門前雪」的做法,最終只會導致政策失衡、損害社會整體利益。
有公共衛生專家質疑,稅收減少非因轉食私煙;疫情後恢復通關,私煙數上升,是因為疫情時不能帶,疫情後港人自帶19支免稅香煙過關有關。那就撇開疫情,看疫情及社運前的數字。2018年香港各口岸出入境總人次逾3.14億,但2024年香港各口岸出入境總人次約2.98億,未及疫情前。而2018年檢獲的走私香煙有5300萬支,2024年檢獲的走私香煙有3.47億支。出入境人數較少,私煙數目卻是幾倍,那個「每人帶19支煙過關導致煙草稅收下跌」的說法,不攻自破。
私煙市場坐大 加稅效果打折扣
即便吸煙人數在加稅後輕微下跌,完稅煙及私煙要有人吸食、有需要,才有入口。講到稅收減少完全不關私煙事,未免太過武斷。查看數據,2017年本港吸煙人數約67萬,2023年有58萬人,減少約13%(註1)。但2018年完稅香煙為33億支,2024年為18億支,減少約45%。那說明什麼?吸煙人數只少了13%,完稅香煙數目減少約45%,但每人每日吸煙數並無降低很多(2019年為12.7支,2023年為12.1支,下降約5%;註2)。很大機會,就是因為加稅後完稅煙太昂貴,煙民不想交稅,遂轉去吸食私煙。
用以上數字推算,2018年私煙(包括免稅煙)市場只佔約5%,去到2024年已經上升至約三分之一(註3)。這跟公共衛生專家不斷推崇的世界衛生組織說法一樣:「私煙貿易破壞稅收政策(the illicit trade undermines tax policies)。」換言之,加稅不是一點用都沒有,惟私煙將本來加稅的效果大打折扣。公共衛生專家在其他事情上常視世衛為至高無上,但在煙稅這件事上,又選擇無視世衛以上說法。
公共衛生專家常不正視私煙問題,惟私煙不似正牌煙,成分不受規管,對身體健康可能更有害,對公共衛生衝擊更大。公共衛生專家的任務是處理整體公共衛生;漠視、不承認、對私煙「眼不見為淨」,只會令他們持續計錯數、推錯政策。尤其在私煙市場已經坐大的當下,只會恨錯難返。
控煙須兼顧平衡經濟與民生
陳肇始文章又稱:「2007年的室內禁煙令讓餐飲業最初叫苦連天,擔心生意將受重創,結果短短兩年間行業收益反而大增近三成。」但請留意,2007年及後幾年香港經濟暢旺,現在2025年餐飲業卻出現大量倒閉,更傳出欠供強積金,行業失業率亦上升。以前來港遊客是「豪客」,現在卻是「窮客」,不可同日而語。陳肇始薪高糧準,恐怕難以理解民生所需。
陳肇始在任局長時,又在未經深思熟慮下,禁止了另類吸煙產品的轉運,結果重挫香港貨運業,導致經濟損失慘重。其後李家超政府要急急轉軚,為陳肇始收拾爛攤子。雖然後來重新開放轉運,惟業界已損失大量生意合同,國際商家亦對香港政策的一致性感到困惑,好感大減,難以挽回。這一事件反映一個重要問題:控煙政策不僅是健康議題,更是經濟議題。
單單是煙草稅一項,已經有聊不完的爭議;其他措施如禁加味煙和另類吸煙產品,同樣是影響甚深,需反覆辯論及思量。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倘政策走錯第一步,理論上之後固然可以修正,但現實世界不是在玩「模擬城市」,難以重置(reset)。像是上述的「轉運禁令」,還有多少次軚可以讓香港轉?國際航空樞紐、自由商業城市的地位,豈可兒戲?
控煙政策的初衷是為了保障公眾健康,惟在實施過程裏,必須兼顧經濟與民生的平衡。極端的控煙措施不僅未能有效降低吸煙率,反而可能帶來一系列負面影響,包括加劇黑市活動、擴大經濟損失、衝擊商業和旅遊業。政府應以更宏觀視角,審慎制訂政策,避免因過度追求「零風險」而損害香港整體利益。只有在健康、經濟與民生之間找到平衡,才能夠真正實現控煙政策的長遠目標。
註1:數據每兩年(單數年分)公布
註2:2017年無此數據;2025年2月12日〈立法會十六題:煙草稅〉
註3:以每人每日吸煙支數及吸煙人口推算吸煙量,再以之與完稅煙數量比較,推算市場佔有率
作者是香港大學經管學院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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