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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炳良

張炳良:香港的經濟病在哪?如何求變?

【明報文章】世界已變,二戰後國際政經秩序及獨特地緣中立地位造就的香港繁榮,已成過去。儘管擁有他人羨慕的軟硬件——全球三大金融中心之一、資產管理中心、最大的人民幣離岸交易中心、穩健的專業與管理服務、國際海空運樞紐、國家唯一普通法區、亞洲重要仲裁中心等——但近年市道欠佳,內部投資與消費放緩,政府連年財赤,企業財困,處境弔詭。

美國發動關稅戰,主要打中國(含香港),更令前景不穩。處於時代轉角,香港須認真「體檢」、掌握機危、重整步伐。「求變」在社會上再無懸念,問題是「如何變」。

「過去成功」的受害者

過去剖析香港的「經濟病」,不少意見歸咎政府(1)不重視產業,任由它空洞化;(2)仍停留於「積極不干預」思維;及(3)不重視創新科技。這些批評或存在一定道理,卻不精準。

從前港英長期實行「小政府」,放任市場,缺乏產業政策,但上世紀70年代後期已有調整,曾嘗試推動工業多元化(那時新加坡也做類似部署),卻很快不了了之,主因是中國內地改革開放,提供大量廉價勞動力、土地及優惠政策,港商紛紛將生產北移。

本地經濟全面走向第三產業,包括金融,配合內地發展需要及外資打入中國大陸市場,客觀上可說乃區域分工的結果。今天服務業已佔香港GDP(本地生產總值)之94%,不可能簡單地再工業化。

1990年代港英晚期,時任財政司麥高樂已指積極不干預主義過時。曾蔭權當特首時,申明積極不干預不是政府決策所依,惟當時不少經濟學者仍動輒質疑政府過多干預。由梁振英特首至今,歷屆政府強調「有為」,所以問題已非政府仍「躲起來」,而在於是否善於干預、勇於拆牆鬆綁。官僚往往靠規管和派錢撥地手段,未能摸透市場在地之複雜,時有「if it's not broken, why fix it?」(不爛就不修)的迷思。

香港回歸後董建華首屆政府提出發展創科,卻遇上亞洲金融風暴及科網股泡沫爆破。當時工商界有譏諷「high-tech揩嘢,low-tech撈嘢」。企業看不到發展新產業的誘因,一旦經濟復蘇又故態復萌,一窩蜂搞房地產,追求快而高的利潤。全球金融海嘯之後,曾蔭權推六大新興產業(註1),惜戰略力度不足、市場業界欠熱,只聞樓梯響少見人下來,錯過產業結構轉型契機。

董建華時已開始籌建西九文化區,打造文化演藝盛事之都;曾蔭權時銳意發展郵輪旅遊,使成為亞洲主要停靠港——皆具遠見,本可吃盡天時地利,惟落實蹉跎費時,至今未竟全功。1997年香港推出「八達通」,乃世界上非接觸支付的先行者之一,惜未敢進取擴大應用及追上智能科技,為後起的平台所超越。

總的教訓是:香港成為自己過去成功的受害者(victim of past success),易於自滿,以為坐享內地發展之紅利便「躺着」也會贏。從前經濟起飛時的勇闖及「can do」精神削弱,政商生態變成頻向中央爭取惠港政策,體制上「香港速度」大不如前,且回歸後社會泛政治化,有時議而不(敢)決,有時讓程序凌駕結果。

研發長期落後

21世紀新經濟主要靠高新科技,由R&D(研究和發展)驅動,但香港的研發投放(政府加業界)長期落後於其他城市。缺乏製造業,盈利不用靠產業升級,企業行為追求短利,自然不會有誘因投放資源予研發。近年特區政府已增研究開支,惟研發佔GDP只是1.11%(2023年),相比深圳6.46%、上海4.34%、北京6.73%、杭州3.9%、新加坡2.02%;而中國內地平均為2.68%、美國3.36%、韓國4.93%、以色列5.56%。

本港初創生態環境也一直落後,近年才急起直追,但難短期扭轉劣勢。按「2024年全球初創生態環境」(Global Startup Ecosystem)排名(註2),新加坡居第7位,北京第8,上海第11,深圳第28、杭州第36,而香港不入前40名;亞洲區內排名,新加坡第1,北京第2,首爾第3,東京第4,上海第5,深圳第8,杭州第9,而香港第11,在「新興生態環境」排行榜則名列第3。

為何香港擁有世界級大學群(當中3所常列全球50大,另兩所也入全球百大)、基礎研究出色、生產論文無數,卻帶不起創科表現?按WURI(World University Rankings for Innovation)2024年全球300強創新型大學排名(註3),香港入榜百大的僅有一所(香港科技大學,第90位;而首爾國立大學及新加坡國立大學分列第16、17位)。本地產學研脫節、研究成果轉化為技術不順、欠缺協同的生態環境,乃另一短板。

杭州、深圳及新加坡經驗

「杭州六小龍」橫空出世,絕非偶然,乃基本功所成。杭州經驗在於重研發、重轉化,政府資金與社會資本以「1對5」聯手推動投資,從論文中找項目,企業看長遠,有表示「每賺1元用9毛錢搞研發」。政府助力技術轉移轉化,促進由「書架」至「貨架」的鏈路。

再看深圳經驗,持續增長研發使它取得「智造」優勢(如新能源汽車)。作為經濟特區,深圳一直對標香港和新加坡,吸收最新經驗以改革制度與辦事方式,既積極招攬海歸人才,也重視本土培養,敢闖敢試,以其體制的超前開放(相對內地其他城市),吸引科創民企落戶——華為、騰訊、比亞迪乃表表者。到今天,「深圳速度」已超越香港,釋出龐大內生動力,就像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香港,但香港的思維和體制卻逐步固化。

新加坡與香港長期處於瑜亮之爭,兩者制度、人才優勢和面對的外來挑戰相若。踏入21世紀,新加坡在宜居、教育及創新已優於香港。香港經濟突破乏力、政治內耗,而新加坡居安思危、具強烈發展意識、追求最優秀(註4),視每次外來危機為改革躍升機會。

心態和生態須變

香港經濟病的主要問題在於固化。今地緣政治逆變、中美「脫鈎」,既受西方邊緣化,相對內地城市其比較優勢又下降,香港再不改革只會衰落,但莫妄自菲薄。求變不能靠口號,需講謀略,更需改變心態和生態,要有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幹勁,肯作長期打算。這也是對政府領導力的要求。

香港常稱「超級聯繫人」、「超級增值人」,但「超級」仍在?哪些重要方面有他人增不了之「值」?字節跳動以TikTok打進國際市場,不用透過香港。除了在港上市融資,內企大戶還靠香港哪些供應鏈及增值服務?若香港再無中介立足處,便難有獨特角色,可被取代。

變局中重塑中介角色(re-intermediation),要回答3個根本問題:(1)國家今天高度發展,內企「出海」已成趨勢,為何仍需香港?是怎樣的香港?(2)美國與西方遏制中國,西方為何仍需香港?(3)亞洲、中東以至「全球南方」國家,過去香港忽視、一知半解,現在憑什麼吸引它們?

從前香港確乃進入中國大陸之門戶(gateway),惟今天外企可直往上海、深圳、重慶等內地重要城市,上海長三角更屬中國經濟心臟,那為何經由香港「中介」較為可取?香港宣傳「亞洲國際都會」20多年了,但論「亞洲性」,不及新加坡,東南亞國家多視新加坡模式有發展借鑑的作用。而香港除了金融中心,還存在啟發亞洲的發展經驗嗎?皆需反思,不能一廂情願。

為何仍需要香港

最終看能否連結金融、人才及創新三大條件,起到「槓桿」效應。香港仍是人、物、資金、信息流通之樞紐。自由港不單指零關稅,更涉及市場開放、技術交流、言論資訊自由、文化思想前進、多元共融等。國家已踏上改革開放新台階,香港角色更形重要,但要擴大國際視野,能內地城市所不能。

貿易戰之下有危有機,《經濟學人》預期一些在美華企撤走並轉至香港上市、一些西方公司欲再尋「中國機遇」而駐港,美歐一些專才也會前來亞洲發展,均有利吸引外企以港為區域中心,惟香港首要自己「增值」。質比量重要,優秀的大學群吸納各地學研人員,應加強院校協作,形成知識樞紐,創建「香港學問」、「香港發明」品牌。打造人才樞紐,應放眼五湖四海,目前非本地生及「高才通」人才主要來自內地,不夠多元化。

香港創科實力在基礎研究,惟缺乏科企生產,應善用大灣區及香港中介特色,伙拍深圳等城市,搭建供應鏈上的轉化與融資平台;利用香港的國際聯通網絡和信譽,連結研究、技術、企管和投資人才,連結生產供應和用家市場,做強「轉化的中介」功能,並跨國向具潛力的初創者(包括過去未受注意的「全球南方」)提供融資和知識產權服務。

世界日趨分割,當好聯繫人、交流地,是變局下香港的中介任務。

註1:即在原有四大支柱行業(金融、貿易和物流、旅遊業,及工商業支援與專業服務)外,加上教育、醫療、檢測和認證、環保、創新科技,及文化和創意產業

註2:Startup Genome, The Global Startup Ecosystem Report 2024, 10 Jun 2024.

註3:WURI, Global Top 300 Innovative Universities.

註4:從新加坡立國總理李光耀回憶錄From Third World to First——The Singapore Story: 1965-2000(1st edition, New York: Harper, 2000)可見一斑

作者是前運輸及房屋局長(2012-2017)、香港教育大學前校長(2008-2012,時稱香港教育學院),現為教大公共行政學講座教授及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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