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躺平」一詞，幾年前源於內地，意思是指一些年輕人在激烈競爭中自願放棄機會、安於現狀，躺下來過着自己喜歡的生活。年輕人一旦躺平，難免形成一種消極氛圍，窒礙社會發展；所以，那時連國家領導人也呼籲鼓勵年輕人發奮圖強，面對艱難不應退縮，更應積極尋找自己人生方向，把握國家和社會給予他們的機遇。
最近兩三年，躺平一詞在港流行起來，卻總帶點負面意思：好像躺平的人，尤其是年紀輕輕的，不僅沒有競爭意欲，還認為社會欠了他們，自己才是受害者。總言之，在一般人眼裏，躺平的人就是失敗者
躺平的人真的這樣頹廢嗎？有想過他們為什麼躺平嗎？在不同情况裏，「躺平」指的是什麼？躺平的人就是這樣不濟嗎？就着幾個常被指躺平的情况，筆者試圖看看躺平的實在意思，並藉此分析躺平對個人和社會的影響。
調查：逾四分之一中學生自覺躺平
首先檢視的是學生躺平情况。印象中本港學生都十分勤力，他們為了應付公開考試，承受的壓力一般十分大，不少學生因而感到挫敗。早前有調查發現，逾四分之一中學生覺得自己躺平，並沒有如家人的期望，努力爭取好成績入讀大學。
數字顯示，香港回歸以後，接受專上教育的機會已大大提升，達到專上教育程度的15歲及以上人口，從2011年27.3%躍升至2021年34.6%，一些專上教育科目更出現供過於求情况。換言之，接受專上教育已不是什麼無法達到的目的，為什麼仍有四分之一中學生覺得自己躺平？
要解釋中學生的躺平現象，首先就得明白求學在香港的意義。雖然有意見認為「求學不是求分數」、「讀書是為了學做人」，惟在現實環境裏，相信學生和家長都知道，讀書最終目的離不開在公開考試取得優異成績——因為唯有這樣，學生才可進入本地或世界著名大學、修讀自己的心儀科目，並為將來的就業鋪路。這就是讀書在香港的意義！近來不是有電影談論這殘酷的現實嗎？因此，讀書要走的「正路」，就是在公開試爭取好成績；不願或自知沒有能力走上這條「正路」的，他們就是躺平。可能連這些學生也認同這種說法。
這樣，讀書躺平就是走上「歪路」嗎？若有學生認為自己無法在公開考試取得好成績（原因很多，不一定因為懶惰），與其勉強自己、終日埋首書本，不如輕輕鬆鬆過自己喜歡的生活——這樣的學生是躺平嗎？一般人可能覺得他們無心向學，不曾努力便輕言放棄，還覺得自己有道理。但這樣的批評公道嗎？是否每一個學生都應為了公開考試讀書，才不是躺平？
工作模式轉變與躺平的選擇
現在轉去另一常被指躺平的現象，就是工作上不認真、欠缺上進心。首先我們必須明白，今天的工作模式已與過往有極大差異：「斜槓族」就算未成為主流，也應是不少人的工作模式——他們選擇自由身，做自己想要做的事，並不接受他人控制自己的時間分配和工作形式。
此外，以往工作之目的是為了養活自己和家人，所以沒有工作的就等於遊手好閒。不過，今天不少人對工作的態度出現了變化——他們根本沒有想到要負起照顧家庭的責任。他們情願不結婚、不生孩子，尤其是年輕一代，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想為他人工作；工作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願望。還有，一些就業人士因工作壓力大而情願退下來，或選擇間歇工作，避免身心太疲勞而「爆煲」。
以上的工作態度，雖然常被人批評為不認真、不負責任，甚至嘲諷他們躺平、頹廢，不顧社會的要求。惟他們躺平就是不對嗎？只要他們不做社會「寄生蟲」，為什麼硬要他們有一定的工作模式，或者在統計數字上符合「就業」的定義？社會能否有更大包容和體諒？
公屋和福利服務申請者「躺平」 並非事實
另一常被批評躺平的例子，指的是公屋和福利服務申請者。批評者認為，現有公屋和福利政策常令一些市民為了符合資格而躺平，甚至情願不升職、不加薪；這種躺平不僅在社會造成倚賴文化，且加重政府財政負擔，導致今天政府陷入財赤危機。批評者認為，政府若然不想市民躺平，尤其是年輕的服務申請者，當局就應改革現行政策：房屋方面，他們建議減少出租公屋供應，及增加出售資助房屋的比例；福利方面，他們認為政府應鼓勵有工作能力而沒有照顧責任的成年人出外工作，降低他們對福利的倚賴。總言之，他們提出的改革，目的就是要消除這股在社會上蔓延的躺平文化。
對於批評者的言論，筆者有同意，也有不同意。同意的地方是：政府設立公營房屋和社會福利（批評者主要指社會保障部分）之目的，是要保障市民的住屋和基本生活需要（也就是一般稱的社會安全網）；待他們經濟有改善後，部分可自力更生，不再倚賴政府協助。所以按照這個政策目的，筆者支持公屋「富戶政策」，嚴懲濫用公屋資源的居民。筆者也主張，為協助低收入家庭，政府應設立在職家庭津貼，而非「一刀切」地津助所有低收入住戶。筆者亦贊成，領取綜援的成年人應履行當局早前提出的無償工作。
筆者不同意的地方是：近年雖有一些擁有專上教育程度的年輕人申請公屋，惟他們並不是躺平，也不是因為公屋供應不缺。這方面筆者過去多有分析，一些觀點不再重複。簡單來說：年輕人之所以躺平申請公屋，成因十分複雜，但主要原因是私人物業長期脫離一般打工仔購買能力，以致年輕人不僅買不起私樓，連出售資助房屋也常超出他們負擔能力。在這情况下，他們只好退而求其次，儘管知道獲配公屋的機會十分渺茫，但趁自己收入仍未超額時姑且一試。他們這樣做是躺平嗎？
順帶一提：任何關於公營房屋改革的討論，若只集中公屋供求，而完全忽略對私人樓宇價格和收入分配等因素的影響，可能並無觸及問題核心。尤其單以數據分析，沒有顧及社會實情和市民需要，與「紙上談兵」沒有分別。
香港從來無躺平文化
是否多了有工作能力的成年人倚賴社會保障？數字證明事實不是這樣，因為近年領取綜援的失業者和低收入家庭，並沒有上升趨勢，合起來只有近2萬宗。所以，單以個別個案認為「食綜援好過返工」，及使有工作能力的成年人退出市場，甚至說他們為領取福利而躺平，實在太武斷了！其實，香港從來沒有倚賴福利的躺平文化！
總括而言，躺平的成因千千萬萬、好壞難分。况且現今世事多磨，躺平也是自救的方法，總好過最近潮語說的「躺屍」，苛責並不公道。
作者是港大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榮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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