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12年前當一位來自拉美的樞機被選為第266任教宗，他同時也開創了數個第一：第一位耶穌會教士當選、千多年來第一位非歐洲籍貫者當選，以及第一個用「方濟各」（Saint Francis d'Assisi）命名的教宗。這些都隱隱預示當選者的不平凡經歷，其任期也將充滿不平凡的跌宕昭彰。
他繼承了一個周遭充滿挑戰的教會：神職人員短缺、來自南半球福音派教會的競爭、教會內對性侵虐待的包庇、聖事禮儀爭議、教會道德權威日漸衰落，及梵蒂岡本身的治理困難，這也包括其財務醜聞。
在他12年教宗任期內，教會加強了對亞非拉南方地區的佈局，並且在全球關注的項目上採取積極關注姿態，例如氣候問題上支持對抗全球暖化、難民湧入歐洲議題上提倡社會公義的進步立場。方濟各被選後的第一個訪問地，即是意大利位於地中海的Lampedusa島，此地乃眾多非洲難民北上的中轉站；當然，很多在未抵達前已葬身大海。
配合這個佈局，他也史無前例在一些落後偏遠國家或教徒比例偏少的地區設置樞機首座。方濟各任內擢升的樞機，包括來自76個國家的163位主教，其中25個國家從未位列樞機主教團。而在有資格投票選出教宗的選舉會內，歐洲樞機比例也降至40%。
很難用短短篇幅來概括方濟各在任12年的經歷或貢獻，只能挑選其最具影響力或最具爭議的兩個課題討論一下，最後以中梵關係的進展作結。
打擊性侵犯和性暴力
2013年4月，方濟各就任教宗短短一個月後，羅馬教廷新聞辦公室的一份聲明表示，教宗指示梵蒂岡負責處理此類案件的監督機構，須採取措施「保護未成年人」、「幫助受害者」，並「對有罪者採取必要程序」。弱弱的聲明、非常遲來的正義，但對歷來的禁忌打開了一個缺口。
性暴力、戀童癖等是教廷歷來最暗的禁忌話題，從上到下包庇得嚴嚴實實；惟一旦爆發，相關醜聞就會引發各國一系列刑事案件、民事訴訟，甚至國家層面的調查。但涉事神職人員卻在包庇下從一個教區轉移到另一個教區，以確保他們的罪行被稀釋。
2014年7月方濟各首次會見受神職人員性侵的受害人，請求寬恕那些「無法解釋的串謀掩蓋的」嚴重罪行。但他不知道他也是串謀包庇的受害者之一。集團式罪惡之廣，永遠超過普通人的想像。
2018年智利爆發了大面積包庇神職人員性侵的「卡拿迪馬（Karadima）案」。這長達逾30年的案件，由一名受害者於1984年控告卡拿迪馬開始（卡拿迪馬是智利某富人區的神父，專長神學，桃李滿門，很多人後來都成了神父和主教；據報道其富人區的人脈，可溯至當時智利總統皮諾切特）。其間很多受害者加入訴訟行列，惟由於卡拿迪馬的人脈關係，加上眾多主教層層包庇，案件不了了之。這其中也包括了後來的方濟各——他當然沒有參與包庇，但曾為其中一位主教巴羅斯（Juan Barros）開脫。由於投訴得不到公正處理，眾多案件終於在2010年公開，並於翌年2月由梵蒂岡傳訊部偵訊嫌犯並定罪，判其終身懺悔及禱告。惟事件仍未平息，涉事包庇的主教們仍未得到應有審判。
願公開認錯 非常難得
2018年5月方濟各會見智利全體34位主教，要求他們審視本地教會的危機根源、卡拿迪馬案的教訓，以及與他們有關更廣泛的腐敗和墮落文化。他認為這些主教充斥着「精英心理」，「最終會導致牧民工作分裂的局面」。他警告說：彌賽亞主義、精英主義和教權主義，都是教會這種「變態行為」的症狀。最後，當時所有智利主教都根據要求提交了辭呈。鑑於歷史上人們一直認為教皇是「絕對正確」（infallible），在這事件上方濟各願意公開承認錯誤並推翻先前的決定，是非常難得。
接着於2019年2月，方濟各在梵蒂岡召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保護未成年人峰會，全球的主教們都列席探討問題的嚴重性。會後，教宗制定了處理性侵案件的程序，防止主教包庇，解除對兒童性侵案件的保密，並要求改革教會法，明確指出成年人也可以是受害者。
然而爆的「雷」沒有最大，只有更大，性侵惡瘤到處存在——應法國主教會議要求而於2019年2月成立的教會性侵問題獨立委員會（索唯委員會；Commission Sauvé），經兩年多調查，於2021年10月就法國教會的性侵情况發表報告。該調查估計自1950至2020年間，在法國受神職人員性侵的受害者達21.6萬人；倘加上執事級的非神職人員，數目更達33萬。報告內容和數據都驚人，但方濟各至蒙主歸召之日都沒有會見該委員會的成員，其間只作口頭道歉，與他對這問題的一貫作風不符，也有可能是受到內部壓力。
此外，性侵危機在這期間也進一步擴大，不僅涉及未成年人，也涉及修女和「#MeToo」式的性侵虐待事件，這也暴露了天主教會的深層系統缺陷。方濟各的革新努力，在很多受害者眼裏是勇敢的，惟執行手段薄弱，遠遠不夠，亦太慢，也未能看到最終出路。
方濟各與文學
筆者粗略閱覽了方濟各在位時的通諭、勸諭和書信集，竟發現了這篇「另類」關於文學的討論。教宗通過其年輕時的親身體驗，將文學的修為、人際的交流與宗教的超越拉上關係。
「一本好書能夠打開心扉、激發心智，為生活做準備」——這是2024年7月17日方濟各寫給司鐸培訓班的一封公開信的中心思想 。這封信後來也同樣面向牧民工作者和所有教徒公開發表，並收錄在其書信錄中，題為〈文學在培育中的作用〉。
「文學讓我們認識差異，讓我們發現其他世界，讓我們聽到其他人的聲音。與所有吸引我們關注的視聽媒體相比，文學顯得非常單調：它只有單調的文字——教宗似乎在說，正因為單調，才顯得更加豐富。文學迫使我們投入自己的想像和創造力。它需要不斷地進行思維活動。與螢幕不同，圖像來自外部，在我們面前；而我們閱讀的文本則直達我們內心。」——法蘭西學院比較文學教授William Marx對這書信的評語。
一部文學作品是「具有生命力，並總是使人感到充實」，閱讀能夠直達心靈深處、幫助建立人際間的橋樑。正如方濟各經常強調，沒有本土化，就沒有福傳。可以說，沒有文學的薰陶，牧民工作就難以深入推廣；文學會進入我們與實際的存在，閱讀可以激發想像和創造力。對信徒來說，文學成為與人們的生活和時代文化對話的不可或缺手段。
閱讀小說和詩歌，對每個基督徒的個人成長至關重要。方濟各指出：找到一本好書，可以在孤獨和困難時刻提供安慰、打開新的內在空間。尤其在數碼媒體充斥的時代，此舉具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幫助人們面對生活和理解他人。文學的角色是「真實地體驗生活」，如果「由於個人所承受的壓力，我們對世界的通常看法似乎被『削弱』和限制了」，那麼「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必須學會『遠離眼前的事物』，放慢腳步，沉思和傾聽……當我們停下來閱讀一本書時，就可以做到這一點」。文學作品可以幫助未來的神父培養對生命之敏感性，使他們能夠以真正觸及人們具體生活的方式宣揚福音。
筆者認為，本書信是方濟各任內最具開創性的傑作，是名副其實的滄海遺珠，其應用範圍超越了牧民工作，但被大多數讀者忽略。
（編者按：明天續下篇）
作者是自由撰稿人，長居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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