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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雯

洪雯:需求驅動vs.願景驅動(四):《長策》需長遠願景

【明報文章】房屋問題是香港最尖銳的深層次矛盾之一。目前本港房屋體系出現了兩個長期性和結構性的問題,嚴重阻礙市民提升居住質量和向上的社會階層流動,也威脅長遠的公共財政健康。而這兩個問題的出現,與我們的房屋政策沒有願景、簡單被動地回應社會需求有莫大關聯。若不盡快調整,有關問題日後將更難扭轉。

市民自置居所比例持續下跌

第一個結構性的問題,是過去20年香港市民自置居所比例持續下降,從2004年54%,降至2024年50%。環顧周邊城市,新加坡達90%,北京和上海的本地戶籍人口自置居所比例也達80%至90%。其他發達經濟體基本也是60%以上,比如加拿大69%、英國67%、澳洲63%。相比而言,香港比例不但太低,而且還持續下降。

孟子說「有恒產者有恒心」。香港市民自置居所比率過低且持續下跌,拋開在社會穩定層面的潛在風險不談,對長遠公共財政健康也有莫大影響。由於自置居所比率過低,社會又快速老齡化,香港出現大批「無房老人」。他們有兩個選擇:經濟條件好點的租私樓,差點的輪候公屋。但當年齡升到一定程度,成為高齡老人,可能有錢都租不到樓,因業主不想承擔風險。他們的最終選擇可能是花光積蓄,轉去輪候公屋。即是說,大批無房老人的最終出路在公屋。過去5年(2019至2024年),公屋輪候冊的長者一人申請數目上升55%,目前公屋全長者戶已突破20萬,便是客觀現實。

住公屋的長者,資產有限,離不開依賴政府提供的公共福利金和其他福利補助。公共福利金支出從2021年351億元,攀至2024年516億元,短短3年上升了47%。未來本港人口結構將變成「倒金字塔」形,老人愈來愈多,青年愈來愈少。這種趨勢與自置居所比率持續下降的趨勢疊加,未來「無房老人大軍」對公屋和福利的需求將幾何級數上升。下一代養得起嗎?這個問題今日不思考,未來可能無法扭轉。

而有房在手的老人,無疑可以更從容面對退休生活,不但不用四處奔波尋找住所,住屋開支也大幅下降,更可通過逆按揭等手段取得養老金融的支持,大大緩解公屋和福利壓力。

我認為,香港必須盡快提升市民自置居所比例,鼓勵市民「養房防老」,這是關乎香港長遠公共財政健康的重要問題。但我們的《長遠房屋策略》(《長策》)過去10年從未提過提升市民自置居所比例,這也能叫「長遠策略」?

公屋總量 持續膨脹

房屋體系的第二個結構問題,是公屋總量持續膨脹。香港現在共有逾85萬個公屋單位,佔所有房屋比例超過30%。這個比例在全球我能夠見到數字的經濟體中,不但是最高,而且絕無僅有,因為絕大多數經濟體都是單位數。未來不到10年,本港公屋單位將逾100萬個。

細閱歷年財政預算案,我們見不到政府在公屋上面的開支,因為建設、營運公屋的房委會支出不計入政府公共開支。

事實上,公屋的建設和營運成本是一個隱形黑洞,包括6個方面:(1)建公屋的土地成本,通常是以象徵價格給予房委會;(2)造地和基建建設成本,包含在政府總體工務工程開支中,不會把公屋單獨列出;(3)建造公屋的建築成本,是房委會用賣居屋的收入來支付,大家亦見不到詳細數字;(4)政府每年會給予房委會差餉地租減免;(5)就公屋日常管理、維修、保養,公屋租金連支付這筆開支都不夠;(6)未來公屋的拆除重建。這些都是公共財政的隱形支出。

我曾根據2021年人口普查資料,嘗試粗略計算每年政府提供給公屋住戶的房屋福利大約有多少;得出的數據是2021年當年約為350億至400億元。隨着近年政府不惜代價增建公屋,公屋數量快速膨脹,未來這筆負擔無疑會進一步上升。

人是追隨資源走的。當我們集中資源建公屋,而夾心階層嚴重缺乏支持,生活際遇可能還不如公屋中的基層,公屋自然就成為市民最佳選擇,不少人寧願限制其事業發展去輪候公屋。我認為,從推動社會向上流動的角度,以及長遠政府財政可持續的角度來看,公屋並非愈多愈好,到一定階段後應該封頂;通過推動居民往上流動、加快公屋流轉來滿足社會的新增需求,讓公屋成為市民向上流動的踏腳石,而不是終點。

惟公屋總量達到多少,或者在全港房屋總量中佔多少比例就應該封頂呢?還是應該無休止建下去呢?這個問題,過去10年《長策》同樣從無提及!

2014年政府重啟《長策》,至今已過10年。回顧過去10份《長策》年度報告,基本邏輯如出一轍:審視當前各類房屋供需狀况,並根據人口等發展趨勢,預測未來10年房屋需求,然後提出「扭轉供需失衡」的解決方案。這就是香港城市建設的最典型模式——需求驅動(demand-driven)。簡單來說就是社會需要什麼、需要多少,就決定了政府會提供什麼、提供多少,以達至「供需平衡」。

《長策》被動 追着需求走

不過,「供需平衡」意味着什麼?能代表整體居住質量的提升嗎?能夠代表社會向上流動嗎?未必。從當前需求來預測未來需求,一旦世界出現無法預料、顛覆性的發展,我們必然難以應對。甚至,當社會需求短視或不合理時,實現供需平衡對社會更非好事。

何出此言?房屋一旦建成,要用數十年,意味着資源將鎖在其中數十年,難以改變。我認為制訂長遠房屋策略,最基本必須思考的是,我們希望多少家庭自置居所、擁有自己物業?有多少家庭住在收入長期受限的租住公屋,依賴政府房屋福利?沒有資格輪候公屋亦無能力自置居所的夾心階層市民,有哪些住屋選擇?如何推動社會整體向上流動?即是說,《長策》需要回答:我們房屋政策的長遠願景是什麼?如何在回應市場需求的同時引導市場需求,達至這一願景?

很可惜,上述問題在過去10年《長策》中根本無觸及。也就是說,《長策》根本沒有長遠願景和策略,有的只是「供需平衡」這個原則。

正因沒有願景,我們的房屋政策被動地追着需求走,受市場供需狀况密切牽制。在「黑天鵝」頻發的時代,市場大起大落,房屋策略因此不斷出現180度「大反轉」。比如香港回歸前樓價持續攀升,因此回歸初期政府大規模建屋;遇到金融危機和SARS,樓價大跌,政府便祭出「孫九招」,幾乎停止造地、停建居屋10年;後來全球量化寬鬆導致房地產價格飈升,我們又不惜一切代價覓地建屋,更提升新增土地中用於公營房屋的比例。正因缺乏一個穩定、長遠的願景指引,每次市場短期供需狀况發生大轉變,政府房屋政策就隨之掉頭,對社會帶來極大震盪,而房屋問題卻日益尖銳。《長策》是時候來一個根本邏輯的改革了!下期續談。

作者是立法會議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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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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