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今天的標題有點怪。平時我多引用古典詩詞歌文,但今天卻是廣東口語。何解?皆因日前大別盧國沾(盧沾),看見他安詳酣睡,恍似生前一起鬥快想金句、用文字和歌詞互答時彼此的默想模樣。不用說,每次都是我輸。如今在靈堂上,聽着他填詞的《漁舟唱晚》(關正傑唱),忽覺此曲唱得太早了:「美景不可永日享……終於也歸航……無論我多依戀你……歸家怨路長……向晚景色碎,紅日向山邊降……含淚看彼岸,不知你怎樣?來日也許可相見,相見止於夢鄉。相思路更長,心曲向誰唱?」
但盧沾不是悲觀的人。其實,他沒有離去,只是《小鳥高飛》(他填詞的另一首歌,甄妮唱)而已:「哪怕創傷倒地……謠言滿天飛……日後若遇到我,你見到我仲係笑微微。」故引為今天標題。
(1)人生經歷 命運起跌 時代脈搏
──偉大作品和傳世之作,須結合三大元素:包含作者人生經歷的真感情;人生、人性、命運和哲理的磨煉、沉澱與昇華;扣緊時代脈搏,從而對當代和後世都有反映及啟示作用。這3點決不是官樣文章和吹噓文化可比。
盧沾生前對我說過一些「俗世存真,字裏藏心」的歌詞背後,其中《小鳥高飛》就是他的真正人生。那時他離開無綫電視,高層林賜祥對他說:外面風大雨大,還是留在娘家為妙。盧沾於是憑歌寄意:「我有毅力和自信,仲未想過靠你。我要去闖天地,為了一口氣。要創大業成大器,仲未想過靠你。哪怕創傷倒地?力向前衝,小鳥高飛。人人曾替我擔心,謠言滿天飛,哪怕命運落泊受挫,我何曾傷悲?想起你嘅說話,自問心裏佩服你,一早睇見那危機。可惜我冇悔恨,仲未想過放棄,日後若遇到我,你見到我仲係笑微微。」
如沒有離巢的背景,這歌就變得平凡,屬一般的勵志歌曲而已。但他在「六四」後再把這歌送我(也是我遇到謠言滿天飛之時),那就更不平凡了。一切,都要感心!
他告訴我,在麗的電視時期寫的《變色龍》(關正傑唱),也凝聚他對世態的觀察。有些人如歌詞所說:「明白到埋首怕見現實,未免可憐。」他又告訴我,他比較滿意的哲理歌詞,是《每當變幻時》(薰妮唱)的「石頭他朝成翡翠」。誰不把自己看成石頭,誰都有機會變成翡翠。道理就是這麼淺而深。
但他的詞不全是硬道理,也有柔情似水的寄心托意。依稀記得他曾對我說,《願君心記取》(張德蘭唱)其中幾句:「流淚眼,留住癡心伴侶;我的話,願君心記取。」這些淚,原來是當年他忽然想出外讀書,盧太問:「你去讀書,我做乜好呢?」既勵郎君莫念奴,也讓情絲綁君衣。
回憶這些,不是徒添感慨或溫情,而是想說明:心意須真,才能感心!對人、對事、對上、對下,都要付出真情,而不是自我中心。香港近年經常聽見「要預防呀」、「要小心呀」、「要警惕呀」,反而很少鼓勵講人性人情。那種絕緣體的感覺,不是這個時代的需要。每當盧沾跟我「談情說愛」(歌詞)的時候,都是人性混合真心的咀嚼,我回他一句:「雖無子建才思捷,猶有顏回好問心!」
──佳作的感染力,除了看藝術功力之外,還要看創作者能否用其人生的大方向、言行的實踐,驗證和賦予作品一個脫俗的靈魂。盧沾在「六四」後寫的《祭好漢》,背後還有一段故事。盧沾預計,這歌面世後可能會對他的工作帶來一些麻煩,同時將失去一些收入來源,跟紅頂白之風將尾隨而至。果然,有些當年同樣心潮激盪的人變成真的變色龍,把自己刊登的廣告、寫過的歌和文章收起來,務必「洗底」。但盧沾沒有,《祭好漢》在維園內外仍廣泛流傳多年。我這樣說,不是要把他「抹黃」,而是因為他說過,商業作品可以寫,惟也要寫自己喜歡的作品,寫了就毋須後悔,一切用平常心對待就行了。
──值得指出的是,盧沾的作品和言行都不是對抗性的。他有點像諸葛亮的《出師表》裏所說:「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他以常人之心為心,只是不願隨俗,頂多有點逆向思維而已。近年來,逆向思維常常被聯想到反叛思維,導致社會氣氛有時莫名其妙的緊張。我曾回他16個字:「丹心為經!良心為緯!信心為棟!耐心為樑!」這些已經是久遠的事情,但仍然恍如昨日。
(2)寬闊的空間 感心的作品
──把當年出現「詞聖」的時代背景,與今天的大環境比較,令人感到無論官方、業界、社會和所有人,都應該努力提供和創造廣闊的領域,讓創作者可以擁有無限的聯想空間,而不是謹小慎微地盤算如何避開有形和無形的禁區。記得當年的「五台山年代」(兩個電台和3個電視台雲集在廣播道),那一種自由競爭的氣氛、以觀眾需求為主導的方向、以發揮創作者才情的實踐,都是文化承傳的必需條件。
近年,電視業和傳統媒體的收縮,已是路人皆見的現象。人們改從新媒體中尋求資訊和娛樂,不單是傳播方法改變的問題,更多是內容有沒有吸引力和說服力的問題。這不單是對受眾的吸引,還要講求對創作者的吸引。這些都是更需思考的問題,否則香港難以成為中外文化藝術交流中心。
──近來還出現「軟對抗」的討論。其實,對抗如何使用?對象是什麼?才是關鍵。例如中國經常要對抗美國霸凌,官方也認為是正面的。又如對抗命運、對抗困難,有何不可?所以,必須以寬鬆的視野,分辨出實質可見和重大的危機,而不是見風是雨,只側重從任務角度看「軟對抗」。
(3)文化可引導 勿寓教於禁
──每想到文化的力量,官方很自然想到如何引導、教育,甚至認為寓教於禁。在中外歷史上,禁書禁歌數之不盡。中國如《孫子兵法》、《左傳》、《詩經》、《西廂記》……都曾是禁書;西方如《動物農莊》、《一九八四》、《少年維特的煩惱》、《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也曾是禁書。金庸的小說在台灣曾經是禁書,《共產黨宣言》也是禁書;當年港英政府禁過大陸很多書,今天大陸也禁很多書。人們不禁要問:禁,能夠達到「教」的效果嗎?
──人們發覺,禁的結果只是協助宣傳、助燃、助推。君不見,風雲突變生《三國》,愁雨飄搖出《紅樓》(即《三國演義》和《紅樓夢》,也曾是禁書)。歷史證明,文化的底蘊比說教強、民間的底氣比老天強。官方政策可禁書,民間心中無禁書;一本心血可傳世,已是精神萬代書。官方如運用靈活的逆向思維,也許可以更好地處理禁書問題。
──回顧盧沾,已盡一生之力,用言行留下一種精神,讓後人解讀,但請不要為我所用地割裂。盧太留給盧沾4個字:永懷心扉。詞評家黃志華送給盧沾的輓聯:「橫溢才華敬大俠雄詞絕世!難忘恩義得貴言歌史成書!」我反觀自己何德何能,也許將會油盡燈枯,難有作為,惟仍記得與盧沾有一句共同語言:做好自己,一起與未來對話!哪怕謠言滿天飛,日後我仲笑微微!
作者是時事評論員
(本網發表的時事文章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