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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文宗

趙文宗:資本主義已死,真的

【明報文章】富商馬斯克掌權成為美國總統特朗普的「第一朋友」,傳媒自不然將焦點放在「PayPal黑手黨」(馬斯克是其中一員),深入研究其政治理念。DeepSeek平地一聲雷,老闆梁文鋒成為萬千寵愛。所有大學紛紛加強AI(人工智能)研究,有關AI的研討會起碼每周一個,猶如雨後春筍。「科技治世」成為主流。

早於2023年,瓦魯法基斯(Yanis Varoufakis;歐洲左翼經濟學家、希臘前財長,下簡稱瓦氏)便在Technofeudalism一書預視「雲科技封建霸權」(cloudalism;下簡稱雲霸權)的來臨,並鄭重宣布當下資本主義已遭殺死。雲霸權把資本主義的兩大支柱——市場及由市場競爭產生的盈利——邊緣化(瓦氏,頁x、xi、124)。瓦氏認為雲科技企業迅速崛起,全因2008年量化寬鬆,因它們不再需像以往資本家一樣,要集資就得出售大部分生意,或生成大量盈利來購買新資本股票(瓦氏,頁109)。

雲霸權滾財之道:建立大數據,替用家做決定

有論者堅持:雲霸權與傳統資本家沒本質上分別,他們都是大額投資在研究及發展上(瓦氏,頁132)。但瓦氏指出,雲霸權投資的並非傳統資本主義眼中的貨品、服務,這些產品不再純粹是賺錢工具,而是蒐集資料的渠道——你用「滴滴出行」在什麼時候(譬如黃昏)從哪兒(工作地點)到哪處(餐廳),在YouTube看過什麼食物推介、旅行地點,雲霸權都一清二楚。

雲霸權藉此建立中央大數據庫,並向科技用家推介合意的貨品服務(瓦氏,頁67、132、133、136、137)。由此,雲資本家利用用家一剎那閃過的好奇,努力擴大掘深其自身不自覺的欠缺,創造連綿不絕的消費欲望。用家上網尋資料、找娛樂,換來的,卻是不自覺地逐漸喪失主體性及決定力。

過去,資本是用來生產貨品,所以資本家都以控制生產資源致富(瓦氏,頁61、65)。但雲霸權主並不這樣操作——生產商(及服務提供者)等資本家已淪為雲霸權封建主的「封臣」(vassal)。現在,資本家需依靠雲霸權封建主建立的大數據庫來推銷、競爭、生存;他們愈賺錢,競爭愈激烈,雲霸權封建主的收費(「雲」租(cloud rent))收入自然愈高(瓦氏,頁124、125)。

民主化可以反抗雲霸權?

我們可以對抗雲霸權,並重建主體性嗎?傳統資本主義建構了資本家與無產階級兩個對立陣營。惟雲霸權並無製造對抗;為雲霸權提供內容的創作者(譬如YouTuber),即使只從封建主掙取微薄收入,縱然偶有投訴不滿,依然努力創作(關於如何利用心理分析解釋此種彷彿是被指令的自發行為,請見參考書目筆者著作)。雲霸權世界中,消費者亦不互相認識,無法組成傳統的消費者同盟監察雲資本運作。

哲學家齊澤克說得極對:左翼的任務不止建議新秩序,更需改變的可能性的展望(Žižek,頁14)。所以,我理性上絕對認同論者對左翼(在美國)失敗的分析——他們就是輸在不夠左,也就是說未能帶來、建築新未來和新方向。

那瓦氏又創造什麼顛覆雲資本封建霸權的戰略及視點呢?他在書中建議把公司(譬如雲科技超大型企業)民主化,也就是每名員工受聘都可獲一股,而此股不可轉讓、售賣;工資與股份並無關係,所有股東投票決定公司收入如何分配。他同時建議取消股票市場,令公司營運與財務估算脫鈎。他就是希望藉員工平衡雲霸權資本家的獨裁權力(瓦氏,頁198至206)。

先不說這種天馬行空的想法,能否如瓦氏所願運作和達至預期效果,這些計劃根本在雲霸權內無法落實——若可以實施,雲霸權早已瓦解崩潰。或者我們先還原基本步——瓦氏的建議可否解決他在書中提出的主要問題,即重奪或再造各人的主體及決定力?我們怎知股東會否理性投票?投票支持唯利是圖的計劃,繼續雲資本封建霸權也沒有違反規則呀?換言之,相信民主能有效挑戰宰制、保護各式各樣弱勢社群,是否太天真呀?

放棄傳統人本主體

由「後人類」再出發

既然雲霸權已建立,(絕)大部分人類亦已習慣,甚至盼望與科技更融合地生活(看看多少人在等iPhone新型號?為了不記不改密碼,多少人已改用Face ID?大數據就是可以推介更精準的個人化服務),人類根本不能返回未有雲科技的good/bad old days(瓦氏,頁76、124)。我們何不就勇敢一次,斷捨離傳統的人本主義主體觀,就在當前前所未見的經濟、社會、科技脈絡機器下,討論可如何創造一個跨越人類vs.科技二元的「後人類(posthuman)主體」及文明?

以此角度出發,我們固然必須尊重,決定繼續以人本主義主體生活的人可以尊嚴地生活(不是每個人都想或可跟貼並學會新科技),更要在保障私隱的同時,預設各人須向科技提供何種資料——尤其是可以大力協助改善眾生生活質素的資料數據(譬如哪裏哪時塞車、傷健人士新產品的使用情况)。由此,我們不用再疑慮究竟那個軟件那款手機是否在「偷聽」對話,及知道了什麼資料秘密,因為如果不在法律規定內,得到的資料亦不可儲存、運用。

重中之重當然是以此為契機,立法要求各雲霸權資本巨頭公開資料——不單是公開如何運用、蒐集資料,更要把演算法的制訂和運作徹底透明化。

「後人類主體」引起的討論辯論當然何其多。學者波爾斯基(Stephanie Polsky)認為「後人類主體」代表人性被盜竊、人類被科技殖民化(Polsky,頁155)。這些擔心、批評源自對人本社會的執著,堅持人類應控制科技,看不到兩者融合帶來的新可能。

當AI已可自我學習、生長,它又會否發展自我意識,成為地球另一族群(瓦氏,頁69、80)?以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拉康對意識的定義出發,齊澤克的答案是「不」(Žižek,頁56)。AI科技超理性、超勤力、超記憶;但定義人類(或者定義人類差別)的正是遭常理世界遺棄、閹割的小物(無以名狀的欲望源頭),而不是理性/勤力和記憶力。試想,可以與你在無聊時講無厘頭說話,而你又不討厭的,是否你最親知己?每日只懂與你冷靜分析辦公室政治、全球經濟的,一定不會是你的深愛。

只要AI科技仍只懂計算分析,不懂自我製作並享受越規「暗爽」,它斷不會成為人類。至於「後人類」如何建立意識,或AI科技會否製作屬於自己的意識,那就唯有拭目以待了。

參考書目:

(1)趙文宗,《書影伴我行》,2025年

(2)Stephanie Polsky. The Dark Posthuman: Dehumanization, Technology, and the Atlantic World. Earth, Milkyway: Punctum Books, 2022.

(3)Yanis Varoufakis. Technofeudalism : what killed capitalism. Brooklyn: Melville House, 2023.

(4)Slavoj Žižek. Like a Thief in Broad Daylight: Power in the Era of Post-human Capitalism. New York: Seven Stories Press, 2019.

作者是北京師範大學法學院嚴元浩講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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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文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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