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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緻茵

林緻茵:Z世代整頓職場,還是AI整頓職場?

【明報文章】近一個星期,網絡充斥着大量仿日本動畫創作室「吉卜力」風格的人工智能(AI)生成作品,引起了關於知識產權、AI將如何影響創作等討論。也不知道大家有否看過一段以AI生成的、影星Will Smith吃東西的片段:幾年前由AI生成的片段非常「崩」,Will Smith的臉都變形了;但隨着科技日漸成熟,近期同一片段的仿真度已相當高。除了創作,較早前機械人在內地「春晚」舞蹈表演中所展示的學習、執行和活動能力,也令人嘖嘖稱奇。

如今,有哪些事情是只有人類做到,而AI做不到的?這問題在AI發展至極成熟的階段時,可能更難回答;暫時為止,我們還是說得出兩者的分別。以「吉卜力」的AI生成作品為例,如果沒有「吉卜力」的原創和IP(知識產權),「吉卜力風格」根本就不會存在,這些AI作品也沒有「瘋傳」的價值。

筆者主要想探討的,並非太遙遠的問題,而是社會當下處境——AI至今的發展,對知識型經濟帶來了怎樣的影響?對於剛進職場,或只工作了一段短時間的人而言,又會產生怎樣的衝擊?

知識型經濟下 誰最受AI影響

工業革命前,工匠生產模式強調個人技術和品質;工業革命時期,隨着機械的引入,生產方式轉向大規模生產和專精分工。「後工業」社會強調知識和信息的價值,對高專業技能和高教育水平的人力資源有高需求。那麼,AI的出現,會如何影響知識型經濟的生產模式?

以設計為例,10多年前做專業平面設計的人,很多都會以Adobe Illustrator為設計軟件。由於要學會Adobe Illustrator需時,軟件本身也不便宜,所以當一些公司或個人需要製作宣傳品、廣告或帖文時,都會找人做設計。但隨着AI製圖能力提升,加上市面出現更易入門的軟件,要自製一些看來不俗的設計,門檻已大大降低。當然,這些設計與專業設計師做出來的作品,仍有一段距離。惟AI的出現,卻拉近了沒受過正式訓練,與掌握一定技能的人之間的距離。

同樣情况,也出現在筆者身邊。學者找研究資助,有一部分的錢會用在聘請研究助理上。研究助理正是掌握一定技能,但又未能獨當一面的研究人員。他們的工作有時是很沉悶——找資料、構建資料庫、把訪問錄音轉成文字紀錄等。隨着ChatGPT等工具普及,不少研究助理的日常工作也能夠透過AI完成,甚至做得更快。

不是說今後學者或設計師等再不需要助理,而是只要有AI協助,他們只需要很少人力就能夠完成工作。可見,初階的、非體力勞動型的崗位,最受AI影響。

生產所帶動的學習模式轉變

AI改變了生產模式,人類的學習模式及所需技能亦會因而轉變。知識型經濟運作的條件之一,是高等教育的普及化。當中,個人寫作是大學訓練所要求的核心能力之一。以筆者修讀的政治學為例,亞里士多德(Aristotle)被稱為「政治學之父」,是因為他以正式和系統化方法表述了政治學所涉及的重要主題。他的著作《政治學》以「論文」形式呈現,可視為一部哲學論著或教學材料;他的老師柏拉圖(Plato)的作品,則主要以「對話錄」形式呈現。

有趣的是,人類啟動AI模型生成回答的「prompt」,就是一種透過「對話」學習的模式,這反而有點像「對話錄」的結構。為適應AI,有大學甚至是中小學教師,也開始透過看學生與AI的對話,了解他們的學習進度和思想。可以想像,擅長透過與AI對話學習的人,學習速度會倍升,學習也會變得更個性化(personalized)。

這過程中,人類或會質疑自己的主體性:就算是有研究經驗的人,都會質疑是AI在協助自己工作,還是自己在協助AI工作。研究者會先找有用資訊、收窄分析範圍,再讓AI分析這範圍內的資訊,這就像是人類擔任了研究助理,找來有用資訊,讓AI得出更準確答案。

隨着時間演化,「論文」以外,以「對話體」形式呈現的文本,將來會否成為重要的學術產出之一?這些學術產出,又能夠視為「個人」對知識體系的貢獻嗎?

在工作層面而言,運用「prompt」的能力將影響個人在職場上的發展。目前公開試制度仍能分辨出學生的成績,是因為學生在應試那刻不能夠用AI工具。進入職場後,這限制將大大降低。那麼,現時由大學傳統教育方法訓練出來的畢業生,將來又能否適應AI帶來的變化?筆者認識的大學教師,也坦言學生仍未完全懂得「prompt」的運用,需有更多專門訓練。

付出與收益的轉變

說到職場,所謂「Z世代特質」與AI普及化,可說是有點「相剋」。假如「Z世代特質」是指很自我、不受約束、重視生活與工作平衡,那麼AI的特質正好是與之相反——不會跟老闆談勞工權利、不需休息、可隨時隨地工作。當不少老闆正在為「Z世代整頓職場」而煩惱時,AI又會否成為另一選擇,讓老闆不必跟「Z世代特質」妥協?最終,Z世代及「α世代」會否從此改變習慣以求工作,還是會選擇「躺平」?

必須指出:AI衍生的問題,有些是無法循個人層面解決。第一,部分人的工作會被AI取代,但需要工作的人依然存在。去年百度推出的全自動無人駕駛計程車「蘿蔔快跑」,在失業率上升的背景下崛起,就加劇了失業焦慮。第二,在AI加乘下,個人付出與效益的計算,已經有別於AI未普及的年代。如上文所及,沒受過正式訓練,與掌握一定技能的人之間的距離,會因為AI而拉近。這對年輕人的價值觀和目標,又會產生哪些影響?問題的答案不止牽涉個人成就,還會影響勞動力供應和配置。

由誰審視AI的社會影響

於AI發展未完全成熟的今天,我們的確可說得出人與AI的分別——人仍要獨立判斷AI答案的準確性。惟如果到了某天,情况就像電影《星際啟示錄》(Interstellar)那樣,AI的準確性已是極高水平呢?觀乎各國和企業對AI的資源投放及競爭,AI要有更多突破,可能會比我們想像的來得更早。

近來有人以「相機出現了,有人就說畫師會失去工作,但最終還是沒有出現」來反駁AI將會帶來的巨大影響。不過,AI的用途和躍進速度,都是以往科技不能比擬的,絕不能簡單地把AI視為「大勢所趨」,而無視當中衍生的道德、權利、價值觀和實質經濟問題,或輕視它對知識型經濟帶來的衝擊。當局揚言要投放資源於AI發展的同時,又由誰審視AI對社會的影響?

作者是公共政策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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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緻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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