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我一向用字遣詞都超小心,盡量雕硺,務求政治準確(不止是正確)。因此,有讀者和朋友批評我文章彆扭、但求自爽。然而我堅持此種筆風,目的之一是避免過度情緒化。
可是,美國總統特朗普再上台後的一切言行,我除了震驚,就只有嚇呆。他說的、做的,完全摧毁(不止顛覆)一切約定俗成的價值觀。不是說價值觀不可挑戰、反省,但他是連「公義」、「禮儀」和「朋友」這些概念都棄如敝屣——什麼保護弱勢、接納差異(廢除DEI(多元、平等、共融)政策)、三權互相尊重(「我們就是聯邦法律」)、盟友就是兩脇插刀(他認真的要吞併加拿大、格陵蘭),對他來說都是廢話、垃圾,不值一提。這些都是我認知以外,想像不到。
太多太多文章分析特朗普性格、政策背後理念,我反而覺得更值得細想的是,特朗普的支持者為何會成為他的支持者?他們為何見到特朗普四處欺凌(bully)弱小時仍然支持他,不站出來譴責他?是否哲學家羅爾斯(John Rawls)的《公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的假設(人人皆有公義感)、儒家仁政的基礎(人之初,性本善)已全盤崩潰?
心理學認為一直被虐待的人會喜見他人受虐,藉此逃避面對自身慘况(例如過去遭奶奶壓榨的媳婦終會進化成惡奶奶)。但美國人過去4年都生活在煉獄嗎?為什麼大部分美國人會(仍會)支持特朗普?佛家唯識會說眾生偏執(「末那識」的影響),相信沉迷自製幻象(遍計所執性)。但加拿大人民、墨西哥民選總統不是已明明白白地,反對特朗普的美帝本位版圖擴展嗎?
不要問,只要信特朗普
哲學家齊澤克在「After Trump's Victory: From MAGA to MEGA」一文中,一針見血指出:特朗普建立的不是一套符合邏輯的政經理論,而是一個宗教。服膺信奉一個宗教,當然可以說出箇中理由;惟前提是:須先無條件地信奉,才可了解當中道理。齊澤克分析浪漫愛情時說:如果要羅列理由才決定愛不愛,那就不是愛;要無緣無故愛上,之後才可事後創造愛上的證成(justification)。
同理,敬拜特朗普的眾生,不是愚笨,不是腦袋有問題,不是受虐者情結,也不是盲目偏執。他們是已加入了以特朗普為偶像符號的宗教。在支持者心中,特朗普是人、是總統之餘,更是一個全能的宗教能指——「他」沒所指、沒內容。因此,於「特朗普」,沒所謂道理,不理會真實,甚至已超越凡夫俗子的公義公平。
這也解釋了:即便特朗普歧視、性騷擾女性、干犯刑法、欺壓盟友、謊話連篇,信眾依然繼續信望愛他——信眾相信那些都是女「受害人」誣衊特朗普的夢囈,是反對特朗普的人操控司法來陷害全能全知的他;特朗普大話連篇?絕對不是,是大家皆醉他獨醒。加拿大、墨西哥、格陵蘭、丹麥人民指特朗普貪婪?都是由於他們國家、地區領導、傳媒欺騙他們。
問題又來了:是宗教又如何?為什麼「特朗普宗教」那麼厲害?齊澤克進一步指出:特朗普努力不懈地建造的,是一套反抗左翼精英(所謂)自以為是霸權的論述/信念。所以,信奉特朗普,就是強烈反對、有力對抗左翼精英。正如我在〈左翼理論已淪為「假大空」?〉(2024年12月30日《明報》)一文中提出:左翼精英緊張的,未必是大部分美國人民注重的。左翼精英重視性別多元、支持弱勢(包括移民、中東衝突受害人)、着緊法律公義;但同時,亦有不少美國人民更看重經濟通脹、子女教育、就業問題。再強調一次——兩派都沒錯。
當左翼精英每次為社會不平而集會時,他們都義憤填胸、同仇敵愾、情緒高漲。其他人不留心這些議題,不單沒法爽一爽,更遭冷眼對待——「不關心(左翼精英口中)社會熱話就是不潮、落後」。非左翼精英着眼的日常生活爭論、困難,不單被貶視,更彷彿被(左翼傳媒、學界)擠入真實界成為禁忌,不能公開熱烈討論。支持特朗普、為他的每項行動歡呼和慶祝,就是從左翼精英/真實界手裏,奪回他們自覺應有的爽快、尊重。所以,齊澤克說,2021年「進攻」國會山,對特朗普的支持者來說不是暴動,是嘉年華(猶如,同志遊行是反直人霸權的派對;當然,「死硬直人」有另外看法)。
不承認同性伴侶就是反對婚姻
運用以上理論,我們可以明瞭,當面對反對立法承認同性伴侶的恐同聲音時,即使無數次重複重複又重複以下理據——中華漢族文化並不強烈打壓同性情侶(金耀基早於1983年出版的法律改革委員會有關同性戀行為之法律研究報告書已提出此論點),中華漢族婚姻模式一直演變,任何傳統亦無可能冰封於一時(參見中國社會學家潘綏銘的文章〈你應該離婚去追求愛情,一次又一次〉),終審法院也已經頒令要立法(岑子杰訴律政司長案),又有統計顯示超過一半香港人支持同性關係(註)——恐同人士依然故我,因為他們就是(不自覺)在努力企圖以建立宗教信仰的態度,去創造只屬他們的「中華漢族文化」。
恐同人士希望藉空洞化「中華漢族文化」這符號,使它如上述的「特朗普」一樣,成為一個欠缺所指的能指——好使他們可以任意搪塞適合他們論據的定義給這個能指。他們會如何應對支持同性伴侶者提出的各項有力證供呢?不用擔心,恐同人士不會反駁。於他們眼中,支持者只是被歐美墮落左翼文化蒙蔽而已,根本不用跟受騙的死硬笨蛋深入討論任何議題。
結語:理論先行,行動小心
必須明白,同性伴侶合法化根本不是破壞已有家庭制度,而是將同性伴侶納入已有符號秩序,消弭同性愛運動對既有直人本位世界觀的挑戰能量。易言之,反對同性伴侶合法化的人,才是顛覆既存家庭霸權的最有力聲音。
無論如何,香港此刻並沒有如美國的左翼社會力量。因此恐同人士即使再努力,亦極其量成就「山寨版特朗普」。面對「特朗普瘋潮」,齊澤克說:不可留待將來評價今日的荒謬,所以即使可能是藥石亂投,我們都要嘗試行動,挑戰狂熱信徒。
我一向反對此做法。我總覺理論先行,加上資源有限,怎可未及細想便行動?尤其是,「特朗普宗教」當刻的所思所行,已令我們明白,完全掌握超豐富資源的政權政客可以流氓到出乎意料的地步。正因如此,激動情有可原,卻不可衝動。胡亂行動只會帶來無謂犧牲。
註:劉浩寧、羅愷麗、孫耀東,〈香港市民過去十年(2013-2023年)對同性伴侶權利的支持度有所提升 目前六成市民支持同性婚姻〉,2023年5月
作者是北京師範大學法學院嚴元浩講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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