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文章】我近兩年常遇到這情况:某機構派代表來問我對新計劃的看法;我超認真、會真誠深入考量,當我提出批評,甚至指出想法根本不可行時,該代表便默默無聲地回瞪我。當刻,我才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知道機構只是在尋尋覓覓支持聲音。我甚至不會是反對的第一個,我亦估計該代表不會停止尋找——雖然他也心知肚明自己的想法完全不能實現。
我常想,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分明已是冷冷清清、沒人買帳,卻死要shop around的「扮諮詢」。退出江湖的高人點醒我:這些所謂計劃其實是上級指令,來問意見的人也是無可奈何,明知不可為,卻不敢如實向上級報告,「誰會當面說自己上司白癡、固執及低能?」
違反常識 只快必破
很多時候,所謂建議,憑常識就知不可行,不需諮詢。讓我舉兩個例子說明。例一:現時不少司法區(如美國、哈蕯克、澳洲)均有化學閹割男性性罪犯的措施,但閹割是否可以阻止男性性罪犯重犯?中國古代的太監還不是依舊有性慾、會凌辱宮女(王玉德,頁178、179)?
例二:英國有研究建議不再銷售尖刀,因為很多兇殺案都涉用尖刀。可是,殺人一定要用尖刀嗎?常識告訴我們:不用尖刀,也有人被殺。同樣,我們不會因為有人駕車撞人,於是禁止開車;不會因運動場有兇殺案就封運動場;不會因有學童跳樓,於是禁止建高樓。
然而常理世界中,意大利政府仍在考慮化學閹割性罪犯,英國依然有民眾要求國會考量不准售賣尖刀。理由是什麼?
原來,標準的處理問題(尤其是危機)第一條公關守則就是快速行動:「要做嘢,要畀全世界見到我做嘅嘢止到血。」按此原則,負責處理危機的人首重反應快速且見效——因此,既然性罪犯絕大多數是男性,那麼「廢掉」他們性器官,便可令重犯率歸零,也應有效遏阻犯罪;既然多人被刀所殺,不能再合法賣刀,便可減少被刀殺死的人數。
至於「措施是否真的可減少性犯罪總數(不用性器官,用手、其他物品的性侵犯會否增加)」、「不用刀而用其他物件(如棍、鎚)的兇殺案又有否增加」,誰管?大家都「急於求成」、要快升職。至於數年之後,措施證明無效的話,不需問責嗎?領導都調升了,升了級,誰敢批評?
以上討論皆是常識,卻偏偏有人視而不見。為什麼?按佛家唯識學——佛家的心理分析,當人執著、自我,就會缺乏智慧處理日常事。
轉識為智 尊重差異
按唯識學,「識」指「了別」、認知。人有八識——眼、耳、鼻、舌、身、意、末那及阿賴耶。「阿賴耶識」為各「識」活動提供源源不絕的動力。前五識分別與生物器官對應,令人認識常理世界,在客觀物理基礎上建造自己對環境的詮釋(倪梁康,頁56)。意識在這脈絡中,起了類似拉康心理學派符號秩序的作用,意即從主流世界觀的角度,統合分析前五識的活動。譬如我們觀賞電影,每個人的眼識、耳識,與眼睛、耳朵互動,創造了每人的感覺;意識再從道德角度連合那些感覺(陳兵,頁104)。
所以,同一電影,大家的觀影感覺有重疊、相同的地方,但不會絕對一模一樣。客觀環境有差(例如IMAX戲院vs. 家中看串流)、身體狀態因不同心理轉變(熱戀vs.失戀)、社會風氣隨時間演化(恐同vs.接受同婚),都會製造觀影體驗差異。
同理,我們都是經「六識」認知每個社會議題、分析每次危機,但人人審視的結論都會不一樣——他是強姦、兇殺受害人;他是加害人;他是旁觀者;他是家屬;他是警察;他經網上報道知道事情。各人都知強姦是罪行,惟觀點、感覺不會完全相同,處理的態度、手法當然亦不會完全一樣。
固執的原由是「末那識」,「末那識」以「我」為主,是固執的根源(倪梁康,頁58)。如果「末那識」當道,該人會沒有同理心,深入的反省能力也從缺。因此眾生不難明白,為什麼有人會強硬堅持他的觀影感受才是唯一正確電影解說;更會理解為何有人堅信處理危機只需以快打慢,必須有顯眼動作,但深入探討危機原由、徹底解決問題、為大眾謀福祉的動機卻付之闕如。
唯識學相信「轉識為智」,認為唯有不斷練習專注、反省,才可明悟世事無常,面對無絕對本質的世界。當「末那識」開始轉化「平等性智」時,人便可以逐漸放下固執,明白「我」不會是唯一重要;了解眾生平等,知道各人因背景因緣、身體狀况不一,會對事物有不同意見。因此,各類見解都須尊重、接納分析。
當意識化成「妙察觀智」時,人便得到批判不公義、批評自我的能力。譬如要解決性罪行嚴重的問題,須先放下自我,放低一定要快執行「吸睛」動作的自私執著,承認「閹人」不治標不治本;明白性侵其中主因是性/別權力失衡,加害人濫用權力。解決辦法是藉教育再建性/別公義社會。
至於尖刀殺人,決策人須承認禁止買賣尖刀只會打擊商家,令眾生生活麻煩。於是,他可否考慮蘇格蘭的政策?當地利用已有的警方監視系統,識別有暴力傾向者,勸告他們接受輔導。該計劃開始第一年,蘇格蘭沒人遭尖刀殺死(同期英國其他地方有35名年輕人遭刺死;註)。
放下固執 習慣反省
再說回本文開頭的「扮諮詢」例子:當眾生都指建議是不可行時,來做諮詢的人應該放下自私的自保,誠懇將意見及背後理由向上級反映,而不是死固執,不斷翻箱倒籠,硬要掘出支持聲音——那些只是「擦鞋仔」的順水推舟。當建議執行失敗時,當時的支持者不會有義氣繼續堅持之前見解,更肯定會落井下石。
當然,如何轉識成智,佛家各派各師各法,有人強調持戒,有人相信內觀。我讀法律,自會主張制訂法律時須以平等作基調,並適時審視、反省。既然相信無常、尊重差異,各人根氣、因緣又有分歧,那就隨緣選擇訓練轉識成智的方法吧。祝大家乙巳年,福巳心靈。
註:"How Scotland reduced knife deaths among young people", The Guardian, 3 Dec 2017.
參考書目:
(1)王玉德,2012年《第三性世界:中國太監考》,北京:東方出版社
(2)倪梁康,2019年《緣起與實相》,北京:商務印書館
(3)陳兵,2007年《佛教心理學(上)》,台北:佛光文化
作者是北京師範大學法學院嚴元浩講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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