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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文宗

趙文宗:左翼理論已淪為「假大空」? 由特朗普再當選美國總統說起

【明報文章】特朗普「二刷」當美國總統。他今年選舉大勝,並不意外;令我嘖嘖稱奇的是民主黨,以至左翼精英(「左翼」這詞太多不同解釋,於此文泛指批判傳統價值觀的思想),均完美重犯8年前的錯誤——迷信民調絕對可靠(兩次選舉,民調均說民主黨候選人希拉里、賀錦麗的支持度高過特朗普,有力一戰,結果均輸,尤其今年選戰結果,簡直就是崩塌式大敗)。他們就是完全自欺,不想相信一個信口開河、大放厥辭、遭刑事起訴的「超級大男人」會有海量支持。自欺當然可以,只是當被現實掌摑至清醒時,會真的好痛好傷,尤其是一錯再錯的時候。

是次失敗可拆分為兩點討論:一是左翼,一是精英。我先談左翼思想陣營面對的問題。

以管制AI為例:左翼與群眾的距離

哲學家齊澤克早就說明:8年前特朗普當選總統就是一個警號,提醒左翼陣營須反思(註1)。可惜,拜登4年前勝選,加上美國經濟規模更大、就業機會增加,左翼便開始自爽,假設特朗普上次當選只是特例、意外。他們有所不知,基層大眾只感到高通脹的苦痛(註2),及見到左翼思想建造所謂的「社會進步」徹底打碎基層舒適帶,例如性別自決多元(自稱什麼性別都可以)對傳統道德生命觀的淨盡破壞;他們渴望回歸以往有例可循的安穩安全。引用哲學家Bergson的語言,當下左翼理論並不準繩(precise),也就是太離地、不接地氣(Bergson,頁9至10)。

以AI(人工智能)政策為例。演算法萬能,而我們又不自覺把個人資料餵送給大資本企業,以換取日常方便及玩樂快感(大家用付款App、旅行App及手機遊戲之前有看清資料收集細則嗎?),加上AI可以自學,結果就是AI的工作愈來愈精準、大家愈來愈依賴AI,政府甚至要按照AI運算結果制訂公共政策(例如新冠疫情期間,AI便「指令」政府如何精確預計疫情高峰;Nowotny,頁7、22)。

雖然,當下AI仍無可能進化至取代人類——AI現時不能想像、缺乏情感,然而左翼都認為,政府需盡早規管AI,以免跨國超級企業濫用AI於反人文價值活動(例如侵犯私隱、政府過分監控人民);政府亦應保證人人不分階層都可公平使用科技。

左翼以上看似合情合理的論據,卻並不為全體人民照單全收。今年8月,加州州議會通過一條管控AI的新法例。該法例要求科技公司為AI造成的損失負責,及科技公司加入「關機」功能,以減少AI失控造成的損害。9月,加州州長紐森否決該法例。大家會以為加州州長的決定是因為大公司的壓力——不全然是,起碼8月富豪馬斯克就曾公開支持該法例。(注意:7月馬斯克已開始支持特朗普。)

為什麼一條「合情合理」、為人類着想的新法不受所有人支持?問題不是資本主義體制偏幫企業、縱容科技無限制發展,甚至政治立場的差異(加州州長屬民主黨,共和黨AI政策偏寬鬆),而是左翼思想與基層群眾的生活價值觀有嚴重分歧——前者以為,以人為本、保障私隱非常重要,基層群眾卻更重視、享受方便和快捷的服務。所以,基層群眾相信新法例會窒礙科技發展、降低生活質素。

對此觀點,左翼陣營亦有即時回應。學者張君玫早就指出科技已對生命「殖民」,並為人類建造「現實」(張君玫,頁8、88):過去,性別天生不變,現時性別重置已不再新奇,是我們無從選擇的現實。

當科技已與身體結合、無分彼此(人工心、義肢已面世多時),手機、雲科技又已是人類不可或缺的「大腦」一部分,一個不再純粹重視身體(如皮膚、年紀、性別)的主體——後人類(posthuman)——已應運而生。AI已與人類平起平坐,不再任由人類差遣。換言之,以自然而生的人類為本位的世界觀,已經開始過氣;再以傳統人文關懷為基礎的政策及法律,不再全然適用、毫無破綻。

新問題又來了:左翼陣營如何以「後人類」角度制訂管治AI的政策及法規,仍是一個未知數。而對基層來說,「後人類」理論只是紙上談兵。

有分眾沒大眾 精英怎取得大多數人支持?

這部分討論,將焦點放在(左翼)精英自製困境。

今年選戰令左翼精英迷惑的另一點是:分明他們已清晰指出特朗普陣營的政策只會帶來衰退(狂加關稅只會帶來物價飈升,工廠遷到美國可能使成本高漲),而且左翼理論肯定可以建立更公平、更公義的未來,為什麼大眾還是選擇回歸特朗普宣傳的傳統舒適帶呢?

原因是:既然左翼精英相信人類主體多元多重、變化不定,那此刻,要在一指定時空內,爭取絕大多數基層群眾選民支持,根本就無必勝魔法。

2016年英國舉行脫歐公投,所有國內精英都表明脫歐會影響英國經濟規模及國家安全。美國當時的總統奧巴馬清楚說明,脫歐會影響英國國際地位。左翼甚至表明:歐盟就是試驗跨文化、跨國家公民身分的場地。當時精英相信年輕人、城市人會明白以上觀點,結局是52%投票者支持脫歐(註3)。大部分基層大眾就是只感受到全球化及移民增加帶來的壞處,就是要教訓一下「貶低」他們感覺的精英。他們不重視精英提倡的價值觀,但觀點不同沒有錯。大眾就是無限制分化,差異才是真理。精英(不論是否左翼)若還企圖硬要基層大眾完全接受「一套」「正確」思想的話,根本就是緣木求魚。

左翼精英十分清楚不同族群有不同考慮,所謂「正確」、「適合」沒有普世標準。但他們又想自己政策得到大部分民眾支持——這種忽視矛盾的堅持,只會令左翼精英陷入自縛手足的兩難局面。情况猶如我同事面對的困境:

她是一個地方機構的小領導,一天老闆問她,如何加強機構的服務國際化。我同事說,不如先從多委任外國專家做顧問開始。老闆說:我和同事外文不好,不想與「老外」溝通。我同事於是直說:「不願與『老外』交流,又要國際化?那就不如專注做好本業,不國際化咯。」

同理,既然左翼精英着重差異,那就請他們不要尋求大眾統一支持。

必須承認:特朗普謊話一大堆。但他一句詰問「大家生活是否比4年前好」,就說到基層的心坎。他的目的就是要統一大眾。左翼精英侃侃而談;對基層群眾而言,只是「畫大餅」。問題不是「如何用簡單日常語言解釋複雜理論並快速回應基層大眾問題」,更不是「先解決基層生活需求」,而是左翼精英必須對自己坦白——如果要深信差異永存,那就根本無可能發展、整合單一一套說服群眾的堂皇敘事(grand narrative)。循「獲取絕大多數授權,然後落實批判理論」,可能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一廂情願。

與其盼大眾改變 左翼不如先自省迷思

說白一點:不是特朗普贏了選舉,是左翼精英被自己擊敗。那,左翼精英如何走下去?眾所皆知,循規蹈矩不思進取,就是「躺平」、就是舒服;反省甚至改變已有思路,痛苦之餘更需要強大心理能量。當然,左翼精英可以嘗試竭力「谷大」基層群眾的心理能量,鼓勵他們改變心態,自我反省、批判。可是,反省批判未必帶來進步、改善——人人說我太認真太煩人,於是我反省、自我批評;結果我覺得「超認真沒錯」,「不能接受超認真的人就是兒戲,犯錯的是他們。」也就是說,反省可以造成更加故步自封。

左翼精英與其做「人類家長」,花盡心思力氣叫人按理論進化,那就倒不如先謙卑地、忍痛地改變自己,反思如何(甚至有否可能)在民主本位政制霸權中生存發聲,不被自我邊緣化。

註1:"Slavoj Žižek: Trump's rise is a symptom of a dark and subtle force", Big Think, Oct 24 2018.

註2:"Team Biden's economic reformers deserve another four years – no matter who wins", The New Statesman, Oct 24 2024.

註3:Jeremy Shapiro, "Brexit was a rejection of Britain's governing elite. Too bad the elites were right.", European 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29 Jun 2016.

參考書目:

(1)Helga Nowotny《未來的錯覺》,香港:香港中文大學,2023年

(2)張君玫《後殖民的賽伯格》,新北:群學,2016年

(3)Bergson, Henri, The Creative Mind. New York: Greenwood. 1968.

作者是北京師範大學法學院嚴元浩講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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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文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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