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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故宮:珍藏祖父手稿 追憶家國歷史 生活雜記窺戰時浮生

【明報專訊】「人於天地中/似螻蟻千萬」已故填詞人盧國沾為歌曲《大地恩情》寫的詞道盡人之渺小,命如草芥,他曾說寫這詞為抒發思鄉之情——他的故鄉在廣東新會縣潮連。比他早逝33年的同鄉潘廣樑雖與他沒沾親帶故,卻也有類似領悟:「又歷史重演,普天之下,幾無一處可以安身立命,戰爭帶來人類命運,亦慘矣。」戰爭曾令他骨肉分離,生如浮萍,卻沒折去他一身風骨。至少潘廣樑的孫兒潘立基從祖父的生活札記中,感受到祖父在亂世中仍保持自我。國際間明的暗的,硝煙處處,從俄烏到印巴,新聞工作者潘立基說:「戰爭基本上周圍都有,但現代香港人不會明白戰爭(的影響)。」他從祖父的札記了解到戰爭對平民深切威脅——這是新聞無法以第三角度描繪的。

釘/裝/時/代

繪地圖、集相片記錄 文字具書卷氣

潘立基從防潮箱將潘廣樑一本本微微泛黃的生活札記拿出來,札記除了看起來像是用秀麗筆寫的工整毛筆字,還夾雜潘廣樑繪畫的地圖、相片和剪報等,裏面打直書寫的400格原稿紙被逐張釘裝成小書,更設目錄分章節頁碼。潘立基說祖父從前做過回收紙業,也賣中西舊書,熟悉紙張釘裝事宜。

生活札記按時期分類, 第一本是1937年《早年回憶錄》,主要寫他的家鄉和成家立室的過程、下一本則是1938年至1959年《家事雜記》,寫了戰前戰後生活;第3本是1960年至1979年《家事隨筆》,內容橫跨潘立基的出生,還有好些文本這裏不贅。潘立基兒時會翻閱潘廣樑的札記,那時只道祖父用字艱澀,「基本上看不懂第一本(《早年回憶錄》),其內容有些古文」。潘立基說祖父讀書不多,只上過5年私塾,從啟蒙的《三字經》到《論語》和《孟子》等,主要讀四書五經,還喜歡讀歷史,一些鑑史提綱仍留在潘立基的家中。記者再閱潘廣樑的文字,就不難理解何以他文縐縐的,會說「嗟呼」這類感嘆詞,四字成語也用得很順,也如潘立基所言,不似是「口中會說出粗鄙的話」之人。

潘立基與祖父潘廣樑的相處約莫廿載,其時潘廣樑已年入遲暮,他感覺祖父話不多,卻會在札記「明顯地表達他的感情」。「我(兒時)比較喜歡第二和第三本(札記),第二本有寫戰爭,覺得很過癮,有小孩子愛看的恐怖東西,第三本則有我自己,很貼身。」札記內容有家和國,他從潘廣樑的生活可見社會之變遷,當然「爺爺始終是一個平民,所以他也是從自身角度出發」。

保/持/自/我

載錄薪金物價 化名展愛國之志

翻開《家事雜記》,1941年至1945年值二戰,日本軍事佔領香港,潘廣樑文中憶述1942年食米源斷,雖仍有可供給兩年的儲糧,但大部分留作日軍軍糧,只餘少量以每日6両4錢(約0.4斤,可煮3碗飯)公價配給每位居民,居民多數將米煮成濃稠的粥加雜糧果腹,省下一些米。瓜菜雜糧生產多源自新界農田,雖有火車局部通行上水,但設貨物重量限載,潘廣樑便與妻子每日循大埔道推着小車到大埔、上水採購雜糧,花8小時到港島將之分銷市區。通過書籍和網上資料,潘立基知道當年歷史,約略清楚那時民眾缺糧,卻不了解他們的具體生活,「譬如說要坐火車買糧食回家,或者要推車仔推8小時(從上水)回來(港島)」,祖父的札記剛好增補其認知。要知道8小時是一日的標準工作時間,現行香港《勞工法》規定,勞工每周六日工作天,正常工作時間每日不得逾8小時,潘廣樑當年卻要費8小時來往西營盤和上水採買。

潘廣樑眼見戰爭爆發,仍有紈絝子弟生活糜爛,有勢力者乘機在港島、九龍兩地發展煙、賭、娼業,其他行業則大多癱瘓。其時在香港憲兵隊(日治時取代香港警務處)隊長野間賢之助的治安管制下,無業遊民會被日軍強行拘禁並遞解出境。1943年潘廣樑想要留下來,卻又不想幫日本人做事,便化名「潘良」應徵清潔街道的清凈伕(即清道夫),服務民眾,獲月薪40圓軍票及每日供給食米12両8錢,相當於港幣約160元和約0.8斤米,比起普羅大眾所得的食米配給已好得多。

話說當年每4元港幣可換1圓軍票,但港幣於同年6月1日起禁用,另濫發大面額的百元軍票,此前沿用的10元軍票則作輔幣,潘廣樑在札記形容10元軍票如同「廢紙」,通貨膨脹得厲害。據當時報章刊載,1941年底食米每斤0.13元,至1945年中則暴升至400元(即100圓軍票)。

潘廣樑將物價寫得仔細,記者訝異他何以記得如此細微的事,「可能他當時沒別的娛樂吧」,潘立基答道。潘立基回想他少時寫過日記,是些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每天吃什麼,見過什麼人」,意義與祖父的札記大不相同,「我爺爺寫的是生活反思,他會寫那段時間(社會)發生什麼」。旁聽着的軍事史研究學者、香港浸會大學歷史系副教授鄺智文不覺潘廣樑所書是「微細的東西」,他解釋,薪金物價這些看着冰冷的數字,背後是平民心頭生死攸關的「大事」,「沒工作被趕走(遞解),很多人(出境)途中會死,人工則代表其家人可以吃多少糧食,因為他要配給買米」,因此要把掙多少、吃多少記得一清二楚。

從潘廣樑的清凈局職工總外寓入會證書、食料品竝(並)雜貨商營業許可和住民證可見,他一直沿用化名「潘良」。他在札記內如此解釋:「余生逢亂世,以樗櫟之材,豈能與勝大任之棟樑同日語哉。然而,余雖不才,生活于混濁之地,尚能潔身自愛,不致同流合污,有辱家國,亦不失為一介良民,此吾名之所以更樑為良者,豈徒然哉。」豈徒然哉——難道沒意義嗎?這反問句透出潘廣樑愛國之志。潘立基說爺爺的友人曾勸說爺爺做人別太悲觀和頹廢,「頭兩本札記(的內容)有些許負面,也不能說是負面,只是他(潘廣樑)對於自己人生坎坷、局勢感不滿而已」。潘立基從潘廣樑的札記內容看出潘廣樑是個不迎合、不媚俗之人,祖父不求聞達於世,但求行事問心無愧。記者則好奇為何證件愈造愈細張,鄺智文笑言當時紙張漸短缺,「不夠紙用」。

家/族/尋/根

循祖父筆迹 重新感受故鄉

上文提過的香港憲兵隊隊長野間賢之助曾濫殺無辜市民,有「殺人王」稱號。潘廣樑記述野間賢之助縱容下屬草菅人命,行摔角、灌水等酷刑,他曾目擊之,「日人孔武有力,緊握所謂犯人雙手,反身負於背後,將其摔之於地,凡數次被此一摔,壯者暈厥,弱者重傷致死,日軍則視作摔角以取樂,據說此是日本國技,謂之柔術」。灌水刑細節記者不詳引,其折磨程度不亞於前者,這些大概就是潘立基說的恐怖內容吧。

不過令潘立基印象深刻的卻是1941年日軍佔領香港,渡海小輪停航,潘廣樑租艇從旺角偷渡去西營盤尋妻兒,他光看爺爺敘述的文字已覺得「很有電影感」。潘立基將潘廣樑的生活札記讀過無數遍,直至2022年電視台重播劇集《楊家將》,潘立基對劇中奸角「潘洪」感好奇,翻查資料後得知「潘洪」字仁美,原型是北宋名將「潘美」。恰好祖父潘廣樑在首本札記《早年回憶錄》開首,提過潘美是他們族系始祖。

潘立基曾多次回鄉,但今年3月是他初次仔細閱畢祖父的札記後,認真感受祖父筆下的潮連,幻想着祖父的童年生活,幸現在數十年來沒大肆發展,一磚一瓦貼近原貌,印象落差不大。儘管潘立基兒時,潘廣樑仍在世,但他不會坐下來跟爺爺閒話當年,潘立基說沒有爺爺的札記,他也無法追尋家族歷史的根。「我不想只知道自己現在的人生,也想要知道我怎樣來到(世上)……我的爺爺、爸爸是如何塑造(如今的)我呢?」

聽/眾/交/流

資料有系統、空間感強

2022年潘立基乘《楊家將》重播之機,在社交平台發布了部分祖父潘廣樑的生活札記內容,獲網民留言鼓勵他將札記數碼化存檔,又或出書。他在facebook主動聯絡「香港空間史研究計劃 」專頁版主,問版主有無興趣代為公開祖父潘廣樑的日記內容,版主反應雀躍,幫他將札記內容悉數掃描,又與他一同就內容校對和註解,並尋找出版社出書——那位版主就是鄺智文。

潘:他(鄺智文)的專頁專寫二戰,原本我只想着提供二戰有關的部分內容,補足一下(鄺的研究)。我一開始有所懷疑,全港多年來有幾千萬個(那麼多)平民,為什麼對這些東西(祖父的生活札記)有興趣……

鄺:在我受過的史學訓練裏,社會史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們這行對平民的史料很重視。我未見過香港有這樣社會背景的人將其整個人生寫一系列文給你看,連地圖畫出來。他(潘廣樑)不是只寫這麼簡單,他會把原始文件都放進去(札記),他說他做過小販,就放了一張小販(牌照)的證據,說做過清道夫,又放了清道夫工會的證據。

潘:他(祖父潘廣樑)真的是歷史學家。

鄺:他真的是自學的,他足夠尊重資料……既有系統,那內容和資料的深度和細節程度也少見,還有他本身頭腦很清晰,因為他是當時寫,不是幾十年後回憶起才寫,所以寫的事情好做(理順)很多,他說了哪個地址我們都找得到。老實說他的空間感很強,所以我們都容易fact check,譬如日治時西營盤醫院對上的「花園仔運動場」(香港佐治五世紀念公園)曾是亂葬崗。

文˙ 姚超雯

{ 圖 } 曾憲宗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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