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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健聽霸權 真‧聾人電影 打破無聲界限

【明報專訊】看電影有好多「禁忌」,忌討論,忌攝錄,忌玩手機,總之不可以干擾其他觀眾,否則分分鐘收到「成個電影業畀你搞軭晒!」的警告。有沒有一個電影節,觀眾可以一邊看電影一邊討論劇情,卻不會被視作干擾?

第13屆香港國際聾人電影節項目經理劉南茜說,健聽的她第一次走入聾人電影節,便為眼前景象震撼,「健聽人看電影,好在意其他人有聲音、有動作;但和聾人一起看電影好自由——大家可以一起看,一起打手語,那些聲音與動作不會被視為干擾」。口與手,有聲與無聲,是干擾還是討論——在「聾人電影」的世界裏,界限可以不必如此分明。

提起聾人電影,讀者腦海中浮現出的是不是《看我今天怎麼說》?由黃修平執導,游學修、鍾雪瑩、吳祉昊主演的電影《看我今天怎麼說》早前上映,圍繞香港聾人處境,講述3名年輕聾人的自我認同與不同選擇,在剛剛過去金像獎上,獲得多項提名,包括最佳電影、最佳導演、最佳男女主角、最佳音響效果等,雖未獲獎,仍引發諸多討論,將本地聾人社群帶到大眾面前。

聾人主題電影≠聾人電影

然而,本地聾人導演張倬豪、有份參演《看我今天怎麼說》的陳紀尤、年輕聾人鄧永杰都表示,《看我今天怎麼說》不是「聾人電影」,而是「聾人主題電影」,兩字之差,意思卻大不相同。張倬豪說,以《看我今天怎麼說》為例的「聾人主題電影」,「導演、拍攝、演員……主創大多數都是健聽,故事有訪問不同聾人、吸收不同聾人經驗,再由健聽的人編寫劇本——聾人有參與,但相對較少」;內容方面,「聾人主題電影」聚焦「聾人」,希望「引起聾人和健聽的人共同關注聾人文化」。由健聽人主導的「聾人主題電影」,雖然關於聾人,卻時常流露出對於聾人的刻板印象,難以引起聾人共鳴。陳紀尤解釋,在《看我今天怎麼說》之前,許多「聾人主題電影」都將聾人視作工具,「聾人角色得聾人呢個身分,像一場表演,成日都講到佢哋好慘」;張倬豪補充,儘管《看我今天怎麼說》用到許多聾人演員,健聽演員亦有認真鑽研手語,但過往不少聾人主題電影「用健聽演員扮演聾人,卻不願花時間學習手語,好明顯可以看出角色不是聾人,甚至剛剛學手語,好生硬」。

聾人電影可以講超人、科幻

至於「聾人電影」,則「由聾人帶領、主導」,內容可以「好闊」,「不一定關於聾人自己的生活,不一定是講聾人如何如何,我們也可以講超人、講科幻題材」,陳紀尤說。從事電影創作多年,去過世界各地聾人電影節的張倬豪觀察到,聾人在拍電影時,「主要不是用聲音去表達,而是用視覺去吸收,用影像、空間、手語(去表達)」。手語對白,需要足夠空間,還需要配合演員表情,因此「聾人電影」中少見「大頭」,多是將鏡頭拉闊,將演員的手部、頭部等大部分身體都放入畫面中,防止誤讀。健聽的人可以拍默片,聾人拍電影,亦可有聲。張倬豪解釋,不同聾人創作者的聽力程度不同,拍攝電影時接收與處理聲音的方式亦有所不同,有人選擇「用機器現場收聲」,有人選擇「將聲音全部刪走」,亦有人將聲音處理部分交給健聽團隊製作,以打造不同的聲音效果。

昔手語教學被禁 聾人缺乏機會

讀到此處的你,不妨停下5秒鐘,回憶自己看過與聾人相關的電影——有沒有哪一齣,是真正的「聾人電影」?即使是「聾人主題電影」,除《看我今天怎麼說》之外,有沒有第二齣?「為何我們要推聾人電影節?自1880年米蘭大會禁止了手語教育,這麼多年來,手語教育在主流學校、在聾人學校,都受到限制。」劉南茜說。她提到的「1880年米蘭大會」,是1880年在米蘭舉行的第2屆聾人教育國際會議,會議通過提案,禁止聾人學校採用手語教學及聘請聾人教師。自此,手語成為禁忌,聾人若想接受教育,必須學會讀唇,或是安裝人工耳蝸——《看我今天怎麼說》中,幼年的子信、Alan與素恩正是在這一背景中成長的聾人。2010年6月舉行的第21屆國際聾人教育會議上,禁止手語決定被廢止,根植人們心中對手語的偏見卻沒有那麼快消失。政府資料顯示,在全港約47,900聽覺有困難的人士中,只有約6000人會在日常溝通中使用手語。在劉南茜看來,缺乏聾人電影的背後,反映出的是種「健聽霸權」——在香港,聾人缺乏進入大專院校學習電影的機會,社會亦缺乏相關配套設施,令聾人可以無憂創作。因此,無論是聾人電影還是聾人電影節,都是「幫聾人攞番權力——用自己的身分去創作、去表達的權力」。

在是次電影節中擔任籌委的陳紀尤分享,創辦於2010年的「香港國際聾人電影節」是亞洲第一個聾人電影節,蒐羅了來自世界各地聾人藝術家的影像作品。她介紹,是次電影節共有5個主題,有「挑戰自我,改寫規則」,告訴聾人「唔好畀自己限制」;亦有「我是誰」主題,討論聾人身分認同與外界對聾人的看法;還有「醫療決策中的聾人聲音」,「例如做不做人工耳蝸?想讓觀眾了解這個決定背後醫生的看法、聾人的看法、不同持份者的看法……」。其中,陳紀尤對德國電影《你要聽見》印象深刻。電影講述一對聾人父母,猶豫是否要為同為聾人的孩子裝上人工耳蝸,卻被醫生告上法庭,醫生認為不為孩子裝上人工耳蝸的行為侵害兒童福祉。「香港好多人都鼓勵聾人做人工耳蝸,但做人工耳蝸是否一定代表好?每個個體的感受都不同。希望大家看完電影,可以更加尊重聾人自己的想法。」

通過電影展示聾人不同處境

電影節還會放映張倬豪執導的《我的聾人爸爸》,電影講述聾人父親與「CODA」(Children of Deaf Adults,聾人父母的健聽子女)女兒之間的故事。他分享,電影靈感來自一起看足球的聾人朋友。他是一名父親,卻因為「不想影響小朋友」而不允許健聽的女兒學習手語,反而用簡單手勢和唇語與女兒溝通。而電影中的父親是洗車工人,張倬豪解釋,這一設定亦來自身邊的聾人,「在香港,好多聾人都會做洗車工,因為洗車不需要對住人,只需要對住車;不需要和人溝通,只需要將車洗得靚」。眾多聾人故事,凝結成一齣電影,張倬豪希望通過電影展示聾人處境,告訴觀眾「我哋係聾人,唔係錯」。

消弭長久以來的隔膜與誤解,電影有用嗎?3名聾人都認為,即使觀看同一齣電影,不同人亦會有不同看法,「有人搵到共鳴,有人諗到其他嘢」;但至少電影可以成為一種媒介,「令大家知道聾人其實係啲乜」。例如,在《看我今天怎麼說》上映前,「聾人似乎不被看見」,陳紀尤在搭的士時,因無法用口語流暢表達,被司機誤認為是外國人;即使再三強調自己「唔係聽唔明,係聽唔到」,司機也只是拿出翻譯程式,試圖將廣東話口語翻譯成英文。但她指在《看我今天怎麼說》上映之後,遇見同樣的情况,有人選擇用手機打字,有人選擇用筆寫字,嘗試與聾人溝通,「大家好像有了概念,知道這個世界上有聾人存在——至少,當我說我聽不到時,對方的第一反應不再是說英文」。

第13屆香港國際聾人電影節

日期:5月24至25日

地點:灣仔港灣道2號香港藝術中心古天樂電影院

詳情:bit.ly/3GPcQz9

文:王梓萌

設計:賴雋旼

編輯:王翠麗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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