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孩童牙牙學語，第一個學會的，很可能是以母語喚「媽媽」。對於外人學習粵語，或會有粵語母語者潑冷水，說粵語是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隨着港產片《九龍城寨之圍城》在海外引發熱潮，連帶掀起一股學粵語的潮流。粵語真的難學嗎？還是自己人倒米、嚇退想學的人？
自學的困難
學習一門新語言需要動機，記者在網上找到5個學習粵語的人，其中不乏受文化吸引，而他們遇到的困難則不盡相同。
日本人毛冷今年3月看了《九龍城寨之圍城》，對香港、九龍城寨和粵語感興趣，至今學了約1個月。身處日本，他從自學粵語書籍入手，字典應用程式作為輔助工具，也看港產片和香港人拍的vlog，並在社交平台跟香港人交流。他說發音最困難，「雖然日語中亦有音高變化，但並不如粵語般細膩且具有決定性差異，因此我時常感到困惑」。
內地人W和劉先生喜歡香港，同樣學粵語約半年。W透過社交平台看香港人的帖文和聽廣東歌，用網上粵語辭典《粵典》和ChatGPT來驗證自身理解，又跟着短片中的粵語練說話。劉先生使用《粵典》和語言學習平台Duolingo。兩人皆稱發音具挑戰，並缺乏語言環境練習。劉先生提到，內地有一詞彙「粵語警察」，每逢有內地人主動講粵語，就會被粵語母語者排斥或批評，打擊學習信心。
台灣人小蓉自小看港劇，金庸武俠劇集、《壹號皇庭》、《刑事偵緝檔案》等，「看多了之後，有一天我突然發現，當書面語的字幕出現，但聲音還沒出現時，我已經知道這句話用粵語怎麼說」。雖然已自學約20年，因字幕都是書面語，「很多字不太知道口語要怎麼寫」。
澳洲科威特人Anwar的母語是阿拉伯語和英文，後來在眾多華裔聚居的悉尼讀大學，在華裔朋友耳濡目染下學習粵語，至今10多年。他曾請教朋友有關粵語的基本文法和詞彙，「我發現懂得說一門語言並不代表你懂得如何教它」。因此他在網上以耶魯拼音（其中一種粵語拼音方案）學習粵語，並每天跟會說粵語的人對話。他表示學習粵語最困難是得不到支持，因為經常有人疑惑他的學習動機，並建議他學習普通話便足夠。
海外授粵語 強調應用
自學粵語需要找到門徑，海外大學學習粵語的情况又是怎樣？白文杰（Raymond）是加拿大卑詩大學粵語課程主任，他在卑詩大學教授粵語已10年。該課程最初成立，目標是希望加強具有粵語家庭背景的移民後代學生的粵語口語能力。由於學生已擁有漢字的基礎能力，課程便集中聽和講，並涉及書寫。後來Raymond發現，來自粵語家庭的學生只佔兩成，其餘八成來自普通話家庭或本來已懂得普通話的中國留學生。
課程分為低中高班，初班針對拼音和發音，並分流英文背景和普通話背景的學生，以粵拼來學習。Raymond觀察到，來自粵語家庭、以英文為第一語言的同學通常溝通流暢，但看不懂中文；華語學生通常擔心口音，所以說話比較膽怯，需要增強信心。他認為粵語難學是一個迷思，只是母語者不懂解釋拼音和文法，「我不擔心學生說難學，反而擔心我們不夠教學資源和教師」。
他的教法強調應用，學生學懂粵語基礎後，中高班便會合流，討論不同議題。中班討論時事和社會議題，譬如對比兩岸四地的房屋、醫療、交通；高班則是討論流行文化，Raymond認為流行文化不止娛樂，當中牽涉文化研究，甚至比起社會議題更抽象和理論化，更能考驗學生的口語能力。
Raymond舉例，堂上曾討論茶餐廳為什麼是香港的文化象徵。疫情期間改為網課，他嘗試邀請香港文化界人士在網上跟學生交流。去年，黃耀明到加拿大開演唱會，Raymond也邀請他跟學生交流。他表示，華語學生多喜歡張國榮、Beyond、陳奕迅，但當他們認識到黃耀明的經典粵語流行曲後，反應亦不俗。此前《全民造星V》在海外招募，其中MIRROR成員Lokman和AK曾到校跟學生交流，雖然半數學生不認識他們，但當Raymond介紹了他們是廣東歌新一代人物，學生隨即感覺興奮、新潮，是Raymond看過學生最雀躍的一次。
儘管海外不乏學習粵語的人，但Raymond說海外設粵語課程的大學不多，具一定規模的大學只會開辦以普通話教授的中文課程，資源分佈並不平均。另外，海外缺乏粵語教師。不過Raymond認為最難過還是自己人那關：「起碼大家不要自己倒自己米，說好難學啊、不要學啊、沒有用啊，又或者『唉，邊有得學㗎』。就算本來很有心學，都被人講到不學了。」
本地教材集中初階程度 欠相關評級試
除了海外，本地亦有學習粵語的需求。香港教育大學語言學及現代語言系助理教授劉擇明表示，我們習慣歸類非華語學生為一個群體，但是他們的母語不一樣，學習粵語的需求亦不一樣。譬如華人家庭從海外回流，孩童回到香港才學習中文；本地少數族裔孩童或在家鄉出生，成長期間才被帶到香港生活，一句粵語也不懂。同時視乎居住社區，如天水圍，日常生活較多機會使用粵語；如半山、愉景灣，或者可只靠英文生活。「所以每一班學生有各自的難題。」劉擇明說。
有見及此，數年前劉擇明有份推出的項目「冚唪唥粵文讀本」（現已暫停更新），製作粵語材料。最初目標為照顧香港非華語學生，但漸發現非華語學生的粵語水平可分為兩種：成功在現有教育系統生存，並超出粵文讀本的水平；另一種是缺乏學習動力，認為自己學不到中文，連這些粵文讀本都不願翻閱。反而較多使用材料的是海外的粵語家庭，或者特殊學校透過粵文讀本，讓學生學習交流。
「冚唪唥粵文讀本」的設計是不需要依賴文字就能學到口語，材料有程度由淺入深的粵語故事，並附有粵拼，可學習粵語詞彙和語法。故事對象可分為大人或孩子，譬如大人會思考工作的問題，從家庭傭工的角度去看她在休假時的生活，反思香港種族共融的環境；又有動物故事讓小朋友以粵語學習數學。
劉擇明認為粵語教材不難找，但是教材大多限於初階，缺乏中階教材。他解釋，歐洲共同語言參考標準（CEFR）將語言學習分為6級：A1、A2、B1、B2、C1、C2，C2為最高級，粵語教材大多只到A1、A2，「講日常生活、問路、吃飯、打招呼，講一下最基本的感受，這樣就完了」；但是去到理解時事，能否跟人討論社會議題，或表達深入情感，這需要去到B1、B2才做到，「粵語教材很多時候去到A2，再上就很難找到材料了，所以這方面有待開發」。
他續說，社會欠缺學習粵語的指引，不像其他語言有評級試，因此，香港粵語應用語言學學會即將推出「粵語口試水平試」，相較以往的「粵音朗讀測試」，更重視考生的粵語溝通能力。劉擇明說：「我們需要有一些考試設計，然後是課程。例如有人想自學粵語，我們有沒有一個階梯給他們由零開始？頭幾個月他要學什麼呢？他要找哪些材料才對呢？其實我們是不夠的。」
研發輸入法輸出粵拼
非粵語母語者通常透過粵拼學習粵語，大多港人卻不懂粵拼。雖然粵拼形式跟英語拼音不一樣，但同樣是規範系統，按照規則就能知道讀音，劉擇明認為只需要少許時間就可適應系統。他舉例cat，英文是貓的讀音，粵拼則是「七」的讀音，「撕不掉abc和英文的關係其實是很難學任何語言，已經不是說學粵拼，大家可能學任何一種歐洲語言、任何一種亞洲語言都會出問題」。
劉擇明有份研發TypeDuck打得粵拼輸入法，他到中學推廣TypeDuck，沒有接觸過粵拼、日常生活以英文為主的中一學生，看了2分鐘筆記就學懂拼音規則，「他們用打機的心態很快就學會了」。TypeDuck透過粵拼輸入文字，除了輸入一個字的完整粵拼，也能只打聲母，就顯示常用字，譬如輸入h g，就可選擇「香港」。TypeDuck另一功能是輸入時會發聲，讓使用者熟習粵拼。
TypeDuck以粵拼輸入成漢字，「Visual Fonts是像字體」創辦人Jon Chui去年推出的粵語字體就輸出粵拼——每個輸出的漢字之上都附有粵拼。該粵語字體有助製作粵語材料，譬如過往標示廣東歌粵音，製作者需要分別輸入一行漢字、一行粵拼，花費不少時間整理排版位置。Jon表示，現時字體準確度大概每1000個字只錯1至2個字。
他舉例，區的讀音是keoi1，但換成姓氏是au1，譬如輸入「區太」時會自動辨識成au1。另一方面，某些漢字不同讀音具備不同意思，例如「好平」，平（peng4）是便宜的意思，平（ping4）則是平坦，只要輸入時在字尾附加「.peng4」就能選用想要的粵拼輸出。
Jon指目前收支仍不平衡，因此他亦參與製作粵語材料。他同樣認為粵語學習欠缺中階教材，他發現電影往往用書面語字幕，而且觀眾多留意畫面而非字幕。有見及此，他跟由《18樓C座》監製王德全主理的廣播劇班合作，製作粵語廣播劇。粵語學習者可以一邊聽，一邊看粵語文本，文本顯示粵拼、詞組和翻譯。廣播劇內容圍繞香港，如講述港人加班、越南船民、獨居老人等議題。回到最初的問題：粵語難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