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上月初,她穿一襲綠松石顏色長裙,在大會堂演奏廳上,進行了一場兩個半小時的鋼琴獨奏會。壓軸的樂章,是舒伯特21號降B大調奏鳴曲,全長45分鐘;如果沿人生的藤蔓往回走,對上一次她在同一個舞台用同一種視角彈奏同一首樂曲,是49年前。那一年,羅乃新28歲。一曲既畢,此刻的她77歲。音符飛舞的45分鐘時空旅程,49年亦彈指而過。她說每次演奏也是「literally naked my soul」,說完再補一句中文:「真係裸露靈魂」;但我只能用粗糙的語言追問:「咁即係……點?」萬料不到,她竟然從一份二百年前創作的樂譜裏,還了我一句中文歌詞:「每次彈舒伯特這首奏鳴曲,就好像重新經歷自己一輩子,樂章第一句好簡單,一彈出來就是這句:『我就這樣過了我的一生』。」聽罷我備受觸動,說不出話來,是茶餐廳伙記猛地把我們從二百年前拉回來:「熱檸茶呀喂。」
19歲 28歲 77歲
與舒伯特21號降B大調奏鳴曲
問Miss Loo要不要去咖啡室做訪問,她說:「呢間茶餐廳幾好㗎。」她不斷游說我點下午茶餐:「抵啲喎。」但最後我倆只各自點了一杯「冇咁抵」的熱飲。這天訪問,她穿了一條橄欖綠的裙子,瞥見她連電話套也是秋葵的顏色,「你好鍾意綠色㗎?」她說:「我求其㗎咋。」「見你上次演奏會穿的也是綠色。」「啊,那條裙減價呀,二百蚊,所以先買。」
訪問就是如此鬆散地進行,有一句沒一句的,這邊講一些震撼靈魂的東西害我目瞪口呆,那邊突然又吐出幾句無關痛癢的日常閒話。豐富的躍動的音階拼湊起來,成了一個「好好聽」的訪問;是77歲在香港土生土長鋼琴家,習琴路上的抑鬱畫面、年輕時的狂妄說話、一星期七日游走不同監獄,以至終於與音樂復和,就這樣過了一生的故事。
本來想由49年前,時年28歲的羅乃新,在大會堂演奏舒伯特21號降B大調奏鳴曲說起。不過Miss Loo說出了另一個故事,「家正(黃家正/本地鋼琴家/9歲開始隨她習琴)提議不如你在大會堂彈一場啦,我話咪搞,傻咩,黐線咩……佢問我好幾次,每次問完我都有少少軟化,神推鬼㧬就應承咗。但應承完之後,輪到佢唔信,不停問我究竟是否真的肯彈」。
她明明是一個不會瞻前顧後的烈女,但多年以來,卻推遲了無數的演奏邀約,「我唔年輕啦,好驚好大壓力呀,我有個心理關口過唔到,就係要背譜,因為要背譜所以唔想彈。後生時冇問題,個腦靈活啲,現在唔得唔得」。直到上月那場獨奏會她才想通,「我唔想因為背譜而成為心理障礙,是那場演奏我才突破到。現在我話之佢,唔背啦,音樂本身才最重要」。
所有人生都美麗 但事實並不如此
因為有了這場77歲於大會堂舉行的獨奏會,才讓那次28歲的演出更加耐人尋味。Miss Loo不着邊際地道:「其實,我同舒伯特這首樂曲的淵源,係始自19歲。」當時她正於世界頂尖的茱莉亞音樂學院修習鋼琴,跟老師說想學這首曲子,因為「This is beautiful.」。誰知被潑了一臉冷水,老師當時不客氣地對這個華人少女訓話:「這就是你的問題!你覺得所有嘢都美麗,所有音樂都美麗,所有人生都美麗。但事實並不如此。你先經歷一吓人生、去受苦(suffer)、經歷(go through the pain),起碼十年後(for ten years at least)才好去彈這首曲。」
Miss Loo苦笑:「佢咁講完我仲點彈呀?」
誰料到接下來10年,她真的嘗到了人生五味雜陳的味道,例如沮喪、自大和迷惘。「在英國我穿旗袍演出,彈完琴後有些婆婆前來讚我『嘩你好靚呀!』,我也會覺得冒犯,我裸露靈魂為你演奏,而你讚我件衫靚?」甚至觀眾跟她說「enjoy your concert」,她也會生氣,「喂我唔係畀你enjoy,我的音樂係要改變你、令你重生」。
我要令聽我演奏的觀眾重生
這個牛角尖不斷折磨她,直到28歲,她決定放棄。「我想轉讀醫科,做醫生。覺得做醫生才能改變別人生命。」她甚至連大學都敲定,選了加拿大多倫多某大學醫學院,事源學院招攬來自不同專業界別的尖子,鼓勵其「轉行」讀醫。「但你要prove你在專業裏有一定成就。」因此羅乃新背城借一,決意要在知名鋼琴大賽中贏得第一,「多年來參賽,都只拿到第二名」。
她腦海幻想,比賽是她告別舞台的最後一個畫面,「this will be my last performance,我以後都唔彈琴㗎啦,所以要揀一首特別的曲」。就是舒伯特21號降B大調奏鳴曲,一曲既畢,她真的摘下桂冠,還向評判豪言自己將轉行讀醫。其中一位評判焦急上前勸說:「如果上帝給你一個天分,你不好好栽培,是犯了一個好大的罪!」
這句說話顯然翻出了羅乃新塵封的記憶,第一個定格是11歲的她處身香港某個大型佈道會上。那天她受到呼召,覺得讀音樂是一個使命,「是上帝給我的天賦。」第二個定格是念茱莉亞音樂學院時,某次表演後一個牧師上前跟她道謝,「他說我的音樂令他重生,此後這就成為我彈琴的目標,我要令聽我演奏的觀眾重生」。當時評判的一席話,是對她以彈琴為志業的重新確認,「咁我咪死死地氣,唔去讀醫囉。」
贏了國際大賽的這一年,她亦獲得康文署邀請返港,來到大會堂演奏廳,用28歲的人生歷練,彈奏了舒伯特在死前2個月撰寫的21號降B大調奏鳴曲。「那次就梗係有背譜啦。」她笑。
從只有「音樂與我」 到體會「音樂與人」
不過,28歲對一個鋼琴家來說,仍然是太年輕了。終於彈了舒伯特的她,沒有過得更加愜意,「依舊沮喪,依舊找不到演奏的機會,在英國非常depressing」。及後她獲選為香港十大傑出青年,接受媒體訪問,淪為一生噩夢。「唉……好慘呀喂,兩次我都畀人鬧死呀。」事源她當時有感而發,將彈琴和洗廁所相比,「我話洗廁所仲好,三日唔洗廁所,很多人受影響。但我三日唔彈琴?或者呢世唔彈琴,對世界有什麼影響?」另一個訪問中,她又將音樂跟妓女(現稱性工作者)做比喻,聲言有些妓女比藝術家更清高,前者出賣肉身,後者出賣的卻是靈魂。「報道出來,標題是妓女比藝術家清高,好慘烈,我畀老竇鬧死。」
報道一出,她收到樂迷的割席信,直言本來很仰慕她,閱畢訪問後對她非常失望。她則這樣剖析當日的自己,「睇到自己好大,但以為睇得自己好細。成日諗自己的音樂如何改變世界,但實情是,不是只有你的音樂才能感染別人。音樂比你的個人更大。」
那些年跌跌碰碰的自己,終於因為一份政府工而覺悟,讓一團糟的歲月徐徐落幕。她看到一份剛成立的音樂事務統籌處(現名音樂事務處)的招聘廣告,「蕭炯柱(音統處總監)想請一個音樂人去做EO(高級行政主任),而人工比一般EO更高。」她由英國回港應聘,成功獲得取錄。當上行政人員的日子,她竟然覺得快樂,「以前要彈concert才有錢收,做行政原來食飯都有錢收、坐喺度都有糧出㗎!」那時候音統處舉辦很多古典音樂會,她幫忙領着管弦樂團到工廠區、屋村和學校表演、大力推廣學生十蚊學樂器計劃,是一個大膽創新兼具品味的年代。
「以前只得自己一個人不斷練琴,這份工令我見識好多人。我看見台下觀眾聽到音樂時,臉上的笑容,好感動。原來音樂是這樣感染人的。」她心裏向來只有「music and me」,走到這裏,她才發現了音樂和生命、音樂和社會,以至音樂和人文交織的脈絡,在心靈上有了豁然而開朗的景象。
監獄事奉逾廿年 於音樂感受生命之旅
Miss Loo說話聲線輕柔,但內容經常令我震驚。訪問後翻聽錄音,我不時聽到自己以高八度的聲音反問:「吓?真㗎?」而她總是輕快地為我滅火:「喂呀!係咁㗎喎。」她提及2002一位港台兼音樂界朋友犯詐騙罪而入獄,令她對囚犯和牢獄有了新的感受。「以前監獄跟我完全冇關係,朋友坐牢後我去塘福探監,令我覺得……」
她靜了半晌,「獄中每個人原本都有不同的角色,但一入到去,就變成一個number。我覺得……他們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journey,才會去到那一步」。我默默地期待她下一句爆發的內容,她續道:「我好想入監!但入監冇電台咁容易,不能衝上去。」(她曾經因為想在電台推廣古典音樂,而衝上電台問人家可否讓她開咪,終主持電台節目至今)。
冒起這個念頭之後,她在某次傑青飯局跟不同人互換卡片時,「嘩,有張卡片竟寫住香港監獄團契主席!我即刻同佢講,我好想入監獄,後來佢安排咗我去小欖」。那天她左手拿一大袋CD,右手捧一大袋敲擊樂器,「其實我唔知自己可做乜,佢哋又唔知我想做乜。總之就入去先啦」。面對廿幾位囚友,她播了一首進行曲,手舞足蹈請他們朝別人的肩膊打拍子,「好似揼骨咁呀」。但換來現場一片靜默,「冇人郁」。
Miss Loo當時彈起身,肉緊地捉着囚友雙手,一下一下朝別人的膊頭打拍子,嘴裏說道:「喂嚟啦,可以咁樣打拍子,又可以咁……」漸漸地,大家開始有所動作,愈來愈投入,愈來愈放鬆,「我看見他們面上有生命出現,you actually see life on their faces。我好感動!」
就這樣她就開始了監獄事奉,維持了廿幾年,高峰期她一星期六天都有監獄之約,有時隨band隊去教鍵盤,有時則去上宗教班。最近她跟一班年輕囚友排練樂隊時,請他們每人說一個字形容當下感受,她本來預計出現「悶」、「慘」、「恨」等字眼,誰料她收到的是「等」、「悟」、「孝」和「愛」。Miss Loo不解地問為什麼是「愛」,那個年輕人說他從阿Sir和義工身上感受到愛。「我好心痛,一個十幾歲男仔,竟然在監獄中感到愛?那他在出面經歷的究竟是什麼生活?」團隊遂將這些心聲填詞譜曲,名為《囹語》,上載串流平台播放。
毫無保留地彈奏
跟Miss Loo做訪問,很多嘢唔寫得,但寫得的情節也太豐富,難以悉數擠入文章裏。她不喜做訪問,因為有感樂章已能傾吐自己的故事,文字才不夠直接,「我用生命、經歷、一切一切,真係裸露自己的靈魂去彈奏,毫無保留,連甩漏都無保留,哈哈」。我問:「真係聽得出鋼琴家演奏時,是討好觀眾,還是袒露靈魂的真誠?」她接連說了3次:「真係聽到㗎。」
下星期日(5月18日)她連同鋼琴家黃家正和吳美樂,聯手表演一場莫札特音樂會。豁出去的Miss Loo說:「佢哋兩個都背譜,我唔背!」謝謝家正補白了另一個動人的畫面,他說疫情時曾有一個32首貝多芬計劃,Miss Loo本來獲邀彈奏,但她婉拒。後來32位鋼琴家努力練習和開始錄音,她跟家正說其實自己能夠做到,後悔推卻了,但更令家正震撼的,是Miss Loo跟他說:「我女兒問我,可否給孫兒留一點東西?」這就是為何家正不斷游說羅乃新舉行獨奏會的前傳,最後他還安排了現場收音,將老師的演奏製作成CD發行。
5月18日那場表演,原本是家正和吳美樂攜手演出,但今年初某次跟Miss Loo碰面籌備獨奏會時,家正跟她說,當年他9歲隨她習琴時,她第一首教他的曲子,就是他將表演的這首莫札特協奏曲。當時Miss Loo衝口而出:「其實我最想彈是這首協奏曲!」家正聽到後二話不說,立即將此曲送給老師演繹,他說:「後來想,由我指揮,Miss Loo彈奏,才是最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