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攝影、攝影書、攝影節、攝影藝術……光與影在鏡頭中交匯,攝影技術的發明令瞬間可以被凝結成永恆。一張相,印出來是薄薄一張紙;一疊紙,堆起來是厚厚一本書;紙與書,加上攝影師與觀眾,足以撐起一場攝影節——從紙本到空間,攝影自成一門藝術。
然而,在人人都能拿起手機拍照、打幾行字便能讓AI「gen相」的年代,攝影是否還能被稱為藝術?在紙質書似乎已經式微,電子書和有聲書大行其道的當下,為何我們還要買一本沉重又昂貴的攝影書?「第三屆香港攝影書節」剛剛結束,《開眼》邀來訪港的「德文攝影書大獎」兩名搞手,與本地攝影藝術家及攝影平台創辦人,透過光影,探問兩地攝影藝術。
從技術到藝術 從藝術到技術
不如從攝影如何由一門「技術」變成一門「藝術」說起。本地攝影藝術家、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兼任講師蘇慶強分享,自19世紀攝影技術發明之後,便興起「繪畫已死」的討論。攝影代替繪畫,成為記錄世界的新方法。「最初攝影是用菲林去影,有好多東西要學:每樣物體的特性,每樣工具的用法,相機的操作……影完之後還要冲,冲完還要曬。」蘇慶強說,在那些「一張相得來好不容易」的年代,人們重視攝影,重視攝影師,攝影師亦會用心對待每一張來之不易的相片,攝影自然成為一門藝術。
那麼,攝影又是何時由「藝術」變回「技術」?「伴隨技術發展,人們對攝影的態度改變了」,先是數碼相機發明,按下快門便可即時見到相片,不用等曬相,亦沒有24、36的數量限制;再是手機攝影的發展,隨手便可拍下一張照片,連相機都不再需要;「甚至現在已經不需要手機,打字給AI,AI都可以gen到」。在蘇慶強看來,技術的發展,令攝影變得更方便的同時,亦令「一般人不再覺得攝影是藝術」。
「好多問題因此出現」,例如展示攝影藝術的空間減少。蘇慶強回憶,在過去,本地攝影藝術家若想要搞展覽,可以比較輕鬆地找到攝影器材公司資助,有畫廊提供空間。但當人們不再購買相機,「他們(攝影器材公司)都有他們的困難」,公司給予攝影師的贊助亦減少;不少曾經專注於攝影藝術的畫廊,也轉向收藏和展出其他類型的視覺藝術——比如本地畫廊Blindspot Gallery,成立初期專注攝影藝術,中文名「刺點畫廊」,也源於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提出的與攝影相關的理論。「他們很看得清楚情况,最初全部都是攝影,後來就多些繪畫,多些其他,到現在——攝影差不多已經沒有了。」蘇慶強說。
藝術家尋獨立空間、cafe擺展
提起本地攝影藝術空間縮小,不難聯想起「光影作坊」年初的遷出聲明。扎根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JCCAC)17年的「光影作坊」,是本地唯一綜合教育、交流等資源的攝影平台,在攝影藝術界舉足輕重,上文提到的「香港攝影書節」,亦由光影作坊創辦。年初,光影作坊發布遷出聲明,提及因「不獲續約」,將於今年7月遷出JCCAC。記者嘗試聯絡相關人士做訪問,收到「現階段光影作坊都未太適合做訪問住,太多嘢未確定……希望將來塵埃落定時,可以同你們詳談」的回覆。
塵埃尚未落定,遷出卻已成定局。空間縮小,攝影藝術家要怎麼辦——本地攝影平台「顯影」創辦人劉東佩認為,或許是時候展開對於攝影藝術空間的新想像。「其實每一年都會有好多independent space(獨立空間)出現,又好快無咗。」他觀察到,這些隱匿在工廈中的獨立藝術空間,雖不一定專注攝影藝術,但不時舉行攝影展,「又不能話空間少了」。
劉東佩說,其實專注攝影藝術的商業畫廊「得那幾間,一直都不多」,近年反而「多了人會去獨立空間、coffee shop擺展」,比如與光影作坊同在JCCAC的展覽空間CRASH、位於九龍灣的WURE AREA、位於新蒲崗的Mooroom等獨立藝術空間,還有油麻地電影中心旁的書店兼咖啡店kubrick……「大有大做,細有細做,不一定要好傳統的畫廊白色牆先可以做展覽」,「比如在kubrick,就算前面的人在食飯,我都可以照擺相做展覽」。
找到空間,擺到展覽,攝影藝術是否就萬事大吉?蘇慶強與劉東佩都強調,一門藝術若想持續發展,還需要有能夠持續運作的商業模式。攝影藝術家——需要教育培養,需要器材,需要「入行被人見到」;展覽空間——需要「交租」;搞展覽——需要運輸,需要打印,需要裝裱;展出的攝影作品——需要「有人願意買」。儘管兩人都對香港攝影藝術的未來「不至於失望」,但亦強調「如果單靠攝影,攝影藝術家搵食艱難」。怎麼辦?蘇慶強提到,攝影書可能是攝影藝術的另一種生存方式。
德國攝影書獎搞手:實體書可深入互動
不如聽聽德國的攝影書獎搞手怎麼說。「『德文攝影書大獎』,聽起來就是個big name。」Martin Rosner與Andy Scholz笑說。兩人介紹,比賽自1975年成立,最初由攝影器材公司柯達(Kodak)命名為「柯達攝影圖書獎」(Kodak Photobook Prize),2003年更名為「德文攝影書大獎」(The German Photo Book Award),來自德文地區的攝影藝術家、攝影書出版商等皆可參與,「奧地利、德國、瑞士、北意大利、盧森堡……」Andy說,大獎每年會收到300至400本攝影書,包括紀實攝影、藝術攝影、攝影理論、學生作品等。
原以為歐洲會更重視攝影藝術,Martin卻說,情况一樣艱難,「大獎只有我們兩個人負責一切……資金支持不多,要依靠參賽者提交的報名費用,才可以勉強維持收支平衡」,兩人甚至沒有辦公室,每年大獎舉辦前,都要四處去信尋找合作伙伴——「如果參賽者提交攝影書,至少應該知道要把書寄到哪裏」。收到的參賽作品也良莠不齊,有出版社寄來的精緻影集,有藝術家自資出版的攝影書,有「不那麼精緻,但可以感受到攝影師用心」的手作書,還有「只是將所有圖片放在一起,沒有任何編排或設計的」圖冊。
「確實,大獎缺少資助,收到的作品也可能不那麼精美」,但兩人仍然認為,「攝影書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令攝影師可以靈活展示自己的作品」。Andy續說,攝影書最大的優點,是自由而獨立的表達,「你可以完全自主決定內容,無論是選擇圖片還是編排故事」。聽香港攝影書創作者分享,曾因作品中的內容「敏感」,被印刷廠要求修改。Martin說,這一情况在德國並不存在,「印刷業相對自由,印刷廠也不會輕易介入……這樣的創作自由,才能令藝術家實現自己的藝術願景,使每本書都具有個性」。
在這個連攝影都可以被AI取代的年代,為何人們還需要一本紙質攝影書?在Martin看來,這個問題簡單到不需要回答——紙張的厚度與紋理、顏色的深淺變化、翻頁的觸感,甚至揭開一本新書時聞到的油墨氣息——「攝影書給藝術家和攝影愛好者提供了一種獨特而珍貴的物理體驗,令讀者可以和作品深入互動」。他雙手作捧書狀,將頭埋入手心深吸一口,「實體書,讀者可以隨意翻閱頁面,這種非線性的探索方式讓人感受到更大的自由與靈活,每一次翻頁都是一種新的發現,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興趣隨時停下來欣賞某一幅作品或文字」。
看反了?突顯攝影特色
兩人憶起逛香港攝影書節時,曾鬧出笑話,香港的一些攝影書是右翻書式,和德國的相反,「我們看了很久,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旁邊的攤主提醒,你們看反了」。一本攝影書,揭開兩地文化差異,卻又將兩地攝影藝術家連接在一起,正看反看,各有千秋——或許這就是攝影藝術的意義,「不同工具,不同方式,不同point of view(觀點),就會有好多不同可能……文字的指示性好高,但影像不同,不同人看同一張相,都會有不同理解……這些是攝影才可以做到」,蘇慶強說。
文:王梓萌
設計:賴雋旼
編輯: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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