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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ys of seeing:李康生演繹看的辯證法 沉默中探尋人性

【明報專訊】一雙圓滾滾的眼睛從灰色和白紗窗簾之間窺探出來,灰黑牛仔上衣成了那人的保護色,他一言不發,只是拿起窗簾半掩着臉,似是害羞,在默默觀察。不料一句「我私底下會比較幽默一點」打破了沉默,記者回過神來,赫然發現「黑牛」的凝視——這是李康生特意脫下白色外套,只穿灰黑牛仔內搭的幽默,他在電影《黑之牛》中,帶着黑牛耕作,在電影《默視錄》則扮演偷拍者。李康生說觀眾從電影看到的他,跟真實的他「其實有差(別)」,為何?「他者」和「自我」有不同視角。

塑造小人物

「我長期拍蔡明亮導演的電影,其電影把我塑造成一個沉默寡言、生活在城市裏的小人物。」有看導演蔡明亮的作品,不會對李康生感到陌生,他是《愛情萬歲》、《天邊一朵雲》和《郊遊》裏的「小康」,扮演過骨灰龕推銷員、成人色情片演員和失業父親。

小康,今指略有家底、能自給自足的生活狀態,也包括精神富足,孔子眼中的小康則是受禮儀規範的有序社會,小康比大同略低一個層次,後者指社會上的人大公無私、樂於分享,並珍惜勞動成果。李康生皮膚黝黑,個子不高,不難理解他為何總演他口中的「小人物」。在記者看來,李康生扮演的角色通常不太富貴,面對生活壓力,跟「小康」不太沾邊,卻有幾分「大同」的精神——生而平等。

《黑之牛》人牛合一 自我修行

《黑之牛》由日本、美國和台灣的拍攝團隊合製,用黑白35厘米和彩色65厘米底片拍攝,是日本導演蔦哲一朗的原創作品,其創作靈感取自佛教禪宗修行的《十牛圖》。宋代廓庵禪師的《十牛圖》繪畫了〈尋牛〉、〈得牛〉和〈人牛俱忘〉等圖,以牧牛比喻修心證道,重點不是人馴服牛,也不是牛馴服人,而是如何認清本性。

蔦哲一朗寫的故事描述19世紀的明治時代,李康生飾演的男子因為城市發展,居住的山林被放火燒掉,村民被迫要下山與城市人群生活。流離失所的男子在山上偶遇一頭黑牛,並強行帶走牠,住在遠離人煙的老房子。男子為了生存要耕田,然而黑牛負隅頑抗,不配合他。後來男子受禪僧幫助,跟黑牛展開心靈交流,成功開墾荒地種稻田。

黑牛是李康生的「女主角」,黑牛不是電腦合成影像,是活生生的動物,李康生與牠的對手戲沒有台詞,只有擬聲詞,便要「心靈交流」,「我開拍前一周都在跟牠培養感情,我每天一早起來的工作就是要帶牠去散步,然後要走山路,讓牠熟悉我」。那匹黑牛不是耕作的水牛,而是養來吃的黑毛和牛,「特別野性」的黑牛在拍攝期間時不受控制,李康生不乏要臨場發揮、即興表演。耕田的時候,黑牛不願走動,「我也沒辦法,只能狠心鞭策牠一下,才能讓影片繼續進行(拍攝)」;不悅的時候,黑牛會用腳踢人,「要隨機應變,不然會受傷」,李康生會趁拍攝空檔抱抱黑牛,多親近牠。

電影中李康生後來聽從禪僧建議,把黑牛借給另一村落的人耕作,心裏一直盼着黑牛歸來,卻不幸聞得黑牛死去的噩耗。他並未心生怨懟,帶着黑牛猶存的意志如往昔般過活,內心早已「人牛合一」。他和牛的羈絆,超越了飼主和家畜的關係。人是動物,但比其他動物多一分人性——人有操控的意識,黑牛在李康生的馴化下,漸漸棄了狩獵本能,協助人類耕田,過程中他們也培養出默契和靈性。

《默視錄》窺視之人 也在監控之下

對李康生來說,《黑之牛》沒對白未嘗不是好事,並非他不諳日語,也習慣無台詞表演,而是其角色很「原始」,本身與都市人沒太多連結,不說話便剛剛好。既然李康生提及《黑之牛》要臨場發揮,那算是他本色出演嗎?李康生思考一陣子,緩緩道:「應該說是有訓練的過程,我沒有耕作的經驗,我和黑牛共同受訓,然後共同完成這部作品」。

若說《黑之牛》中的李康生默默無言,那麼《默視錄》裏的他則是寡言少語。這兩個角色跟他本人有一點相似,「平常我也是沒有太多話的人,比較不愛說話,比較不會表達自己的意見,所以話比較少」。不過一個不說話,一個話不多,兩齣電影的時代背景和人物關係也不同,李康生認為他飾演的兩個角色沒太多重合的地方,他好奇地反問記者:「你覺得有類似的地方嗎?」坦白說,沒有。

新加坡導演楊修華執導的《默視錄》是一部現代電影,與《黑之牛》的明治時代相差至少百年。電影從俊陽(巫建和飾)和佩英(林幻夢露飾)夫婦的女兒在公園遊樂場離奇失蹤展開,他們接連收到私密偷拍光碟,意識到有人監視他們的生活,並利用家門外的監控鏡頭反追蹤偷拍者,述說一個關於「窺視」的故事。李康生演的角色老吳正是那名偷拍者,他的一舉一動在密集的天眼網絡下,被警方和俊陽夫婦掌握得一清二楚。

「新加坡(的街道)有很多監視器」,李康生解釋《默視錄》的電影背景。新加坡自2012年於境內大規模安裝「警方電眼」(PolCam),新加坡通訊及新聞部長兼內政部第二部長楊莉明去年表示,「警方電眼」已助警方破案約7500宗,在阻嚇、偵查和解決罪案方面發揮很大作用,並指新加坡到2030年代中將安裝逾20萬部「警方電眼」。在科技的進步下,看與被看是人類日常。

走出角色 解讀兩種層面的「看」

看,是用眼睛觀察,也可以是用心感受世界,能延伸至偷看、看見和看顧等意思。先說《默視錄》的偷看,維基百科簡介它是一部懸疑驚悚片,加上老吳窺視對面樓並錄像的橋段,偷窺和偷拍是性質惡劣的行為,記者便認為老吳是在犯罪。然而老吳偷窺的目光帶有一點溫度,看起來並非出於惡趣味或殺人意圖,李康生說這種眼神是自然而生,他沒有刻意表現,「我不知不覺就像(成為)老吳」。

《默視錄》沒詳細描述老吳的家庭,但從老吳望向俊陽女兒那隱含一絲愧疚的眼神,還有老吳與赴超市應聘的一名孩子父親對話,老吳問:「你有帶好小孩嗎?」,能看出老吳有愧於其親生女兒的端倪。

老吳用攝錄機拍下這一切:老吳是超市經理,他在超市目擊俊陽遺留女兒在手推車上、他是住俊陽夫婦對面樓的鄰居,他透過窗戶偷窺俊陽夫婦的起居生活;他是佩英的DJ直播粉絲,他通過手機信息與佩英網戀。「其實他(老吳)有一個跟他分離很久的女兒,老吳本身應該很孤獨吧,也很嚮往自己能有個伴侶,所以他會偷看對面樓的夫婦」,李康生說道,那扇窗戶就像一面熒幕,他形容老吳以觀眾視角看了一齣俊陽夫婦的生活電影,然後反思「自己(老吳)的家庭為何會(變成)這樣」。

老吳默默觀察俊陽與女兒在公園玩耍,老吳偷拍的鏡頭一直對準俊陽,沒注意到俊陽女兒出了畫面,因此沒錄到她走失的經過,這某程度上是老吳從前忽視自己女兒的情感投射。俊陽照顧女兒不盡責,在李康生看來是老吳過去的行為,「巫建和(俊陽的扮演者)就是以前的老吳,老吳看巫建和等如在看自己,他們同樣對女兒有一份歉意,但劇情裏沒有明說」。那麼老吳偷拍俊陽夫婦並寄影片光碟給他們,可視為一種警示?李康生笑了笑,說:「你也可以這樣想,我覺得有很多種看法」。他又說他是經過導演剪接後,才從完整的影片看出俊陽有老吳的影子,拍戲時則沒留意到。

走出老吳這角色,李康生的視野更廣闊,更明白看與被看是怎麼回事。李康生認為《默視錄》的「看」可分兩種層面,一是雙目清明卻看到假的東西,「就像有人看這部電影只會覺得巫建和的女兒是被人綁架,不是巫建和遺棄她」,二是目不能視卻對一切瞭如指掌,就像老吳年紀老邁的母親,她連兒子的模樣也辨不清,心卻像明鏡似的,總嘮叨老吳閉門做壞事,「她視覺不好,但是她什麼事情都知道」。

「漠視」的時代

偷窺是否有分善意和惡意?李康生笑言他沒有偷窺經驗,他個人理解偷窺的出發點是「每個人對別人隱私都有好奇心,導致他會想偷窺」。他舉例說他住酒店看到隔壁房間,也會好奇鄰居是誰。李康生續說他在學的年少時期,曾暗戀別人,「會有那種想要跟蹤(暗戀對象)的衝動」,他說對於親密的人或是愛人「才會長時間盯住,然後他也願意給你盯」。

《默視錄》的「默視」可有不同演繹,既能說成默默凝視,也能說是默默監視,李康生則取國語諧音解釋為「漠視」,指「對身邊發生的事輕忽、不重視」。他有感時代進步,人們從以前靠書信變成現在通過網絡來往,社交關係更陌生,「每天問安,但心裏不太關心,只是表面功夫而已」。他說這種對周遭環境的「漠視」,也正如街道佈滿天眼,人們被監視着,失去個人私隱卻毫無反應。

記者好奇李康生作為演員,其行為在鎂光燈下或被無限放大,他會覺得這是一種監視嗎?李康生頓了一頓,說:「欸……哈哈,應該不算是監視,因為我願意(被大眾看見),演員是我的工作,觀眾參與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同一件事,心境不同,看到事物的性質隨之變化,就像《默視錄》老吳的窺視源於父愛、《黑之牛》的人牛共處,是回歸野性,還是學習理性,則是一種自我修行。

文.姚超雯

{ 圖 } 盧曼盈、《默視錄》、《黑之牛》劇照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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