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作者已死」的概念已是陳腔濫調。我反而想用「作者未死」,跟你分享東北導演耿軍新電影《漂亮朋友》和他本人的故事。這斬獲金馬4獎的同志電影,看起來好政治,台詞先是「自由的四周只能是自由」,再來「配合這個詞真他媽惡心」,還有「不平等的玩耍,不叫玩耍」。導演究竟想表達什麼意思?作者未死,接受專訪時活生生地坐在記者面前。但記者——只要是記者,絕對問不出電影中任何一個隱喻。
崇尚自由的東北人
在哈爾濱依蘭縣出生,5歲移居尚志市,8歲又搬到鶴崗市;1976年生的耿軍,創作軌迹亦一直跟中國東北有關係,儘管地域不是故事的前提。東北人風趣,東北人幽默,原來東北人也可崇尚自由。自由的意思有很多種,你別誤會。
「我對上學沒有那麼大的興趣,我不喜歡在學校待着。那些學科有沒有用,我很懷疑。上完中學的時候,我跟父親說不想上高中,上中專得了,再上兩年以後就不上學了。」耿軍與固定合作的演員(如徐剛、張志勇、薛寶鶴等),都沒有受過專業電影學院訓練。「不需要,我們自己就是學院。」
耿軍19歲開始寫劇本,同期到北京電影學院「蹭課」。「不交學費,也不給畢業證,喜歡哪門課就去聽哪門課,那個時候學校是一個比較自在的地方,可以隨便進出。現在高校都已經集中管理,非常惡心。」
《漂亮朋友》是他第5齣長片,講述2013年初,正在下雪的邊陲小鎮,中年男人出軌和出櫃,是尋愛的故事。他的電影一直為獨立製作,2019年的《東北虎》是其至今唯一在內地院線放映的作品。5年後的《漂亮朋友》於大中華地區,暫時只在香港、澳門和台灣等地公映;作品以文藝、哲學對白主導,角色偶爾駡人「法克油(fuck you)」。除了引人聯想的用字如「自由」、「配合」、「同志」,還有引述歐洲動畫《奇妙家庭變形豆》不明所以的對白「巴巴爸爸巴巴媽媽,克里克里巴巴變……」,用內地流行的講法,對白「魔性」又洗腦。
東北人的精神狀態?
香港和鶴崗距離超過3400公里,雖然「港」和「崗」普通話讀音都是「gǎng」,也許除了少數港人知道鶴崗房子便宜(近月平均每平方米房價不到2000元),大多對這遠方城市毫不認識。「魔性」對白,可反映寒帶人類精神狀態?
《東北虎》中,耿軍筆下角色馬千里說了一句:「喝完就他媽離開這個操蛋的世界。」國家廣播電視總局審批時,為此留下審查批註「不可以——這怎麼就操蛋的世界?」新片《漂亮朋友》難在家鄉公映,獨立製作的路又困難,耿軍眼中的世界,「操蛋」嗎?
「這個世界既複雜又操蛋。學文學、學藝術的人,會非常主觀的去概括這個世界,這個是一個很有趣的事。但是這個世界誰都可以概括,不單單是我們概括的樣子。那今天正在舉行婚禮的人,一對年輕的伴侶,覺得從今天開始,這個世界太美好了!但是對於我們的角色馬千里那時候的處境,他覺得這是一個操蛋的世界。」耿軍說。他選不出特別「操蛋」的時刻:可能沒有,可能每天都有。
記者細數《漂亮朋友》中,共有至少12次涉及同性或異性男女的尋愛事記,他們下場不一,如主角張志勇與徐剛比較幸福,也有失敗者。其中,女同性戀人劉穎和阿布的戀愛最為剛烈,甚至咄咄逼人,看得身為異性戀生理男性的記者打冷顫,覺得在這齣電影的世界中,女性地位比男性更高。
也許,直截了當的求愛(和做愛),也是「自由」?
「自由的對面是什麼?」
「是自由。」
「那自由的反面呢?」
「自由的四周,只能是自由。這樣才方便我們欣賞它。」
這些關於自由的討論,來自強勢的劉穎和阿布。
2020年2月,耿軍被新冠疫情所困,只有在深夜才能出家門透氣散步。街道大多空無一人,難得遇上兩名老兄,相隔十幾米,耿軍卻不期然揑緊口罩,屏住呼吸,怕病毒傳染。病毒讓人分離,讓人隔絕彼此。「那時候人就沒有握手了,打個招呼就算禮貌了,恨不能躲得愈遠愈好。覺得就是世界末日來了,活到40多歲趕上了世界末日!」
呈現普通人的故事
愛,又可戰勝一切?「我想寫一個人跟人之間可以握手、擁抱、親近,互相尊重、互相高看一點,你也看得起我,我也看得起你,有尊嚴,這樣的故事,肯定是一個愛情電影。」也是一個普通人的愛情電影:劉穎和阿布美麗成雙,中年演員徐剛、張志勇、袁利國、薛寶鶴、張迅,則不太符合商業審美,卻同為耿軍眼中的漂亮朋友。
「大銀幕被可能95%以上、長得好看的演員佔據。我們這些長得普通的人,有沒有機會在熒幕上有美感,把他們的魅力,他們的愛、尊嚴,也能用電影之美去呈現?」或者,電影中求愛不遂的男同志,和熒幕前坐着的觀眾,不該羨慕劉穎和阿布的美,而是她們活出自我的純粹。
首拍同志電影 靈感來自友人
耿軍從前其實不擅長拍同志電影,拍愛情喜劇也是第一次。故事靈感來自耿軍年輕時相熟的一個老友大哥,他經歷婚姻失敗,經常跟小兄弟們聚會玩耍。大哥老是為兄弟買單請客,也常常摟摟抱抱,當時無人覺得不妥。只是,大哥一次喝醉後,摸向新結識、在體校練散打的學生;大哥被打瞎一邊眼睛,自此搬離鶴崗沒回來。
「這劇本我第一稿寫完是一個悲劇,但2020、2021年這樣的年份,大家那麼壓抑、不高興,我就想寫一個愛情喜劇,所以我又把劇本調整和變化。」耿軍說。當然,不少喜劇核心是悲劇,《漂亮朋友》也不例外。看電影中餐廳老闆求愛失敗,許多觀眾都笑了;耿軍指如同看卓別林的笑片,黃子華的棟篤笑,讓人樂得前仰後合的滑稽,有來自角色的倒霉軼事。在侷促社會氣氛中,讓人開懷笑,總歸是偉大的事。
電影中涉及人身自由(女同志強硬要求男同志驗身)、結社和求愛自由(主角曾希望加入階級分明的男同志社群)的橋段,導演有何暗示?「我覺得我都是直說的,哪一塊不是直說的?」他解釋自己的作品多數表達的,有關於身邊朋友、生活和社會,情感是一貫主題。
他不認為《漂亮朋友》有隱喻,唯獨藏着「秘密」。「有的觀眾看到一扇門,就是一扇門,然後他就問:這只是單單的一扇門嗎?這是一個好問題。你可以理解它不單單是一扇門,沒問題,觀眾是電影的再創造者。電影有的時候角色跟角色之間會有秘密,這個秘密需要觀眾去打開吧……其實那是一個趣味的發酵。」能否舉一個例子?他透露女同志角色劉穎,意思是「留影」,留下時代的影像。
創作時已決定不送審
旅居過不少城市,耿軍仍是喜歡成長地,「北方還是很可愛的」。他未決定下齣電影的主題,可能繼續在北方拍,也可能轉往對他來說較陌生的香港。4月香港氣溫20多度,鶴崗只有約10度;結他放在乾燥的東北需要保濕,在香港則會受潮變形;每年東北只產出一造大米,南方則有最多3造。兩地截然不同的氣候,使他好奇。
拍完電影,不能在家鄉播放,可惜嗎?「以前會這麼想,現在不這麼想了。那有什麼可惜的呢?你做的時候你就該想清楚了。有很多文學作品或者有很多歌曲什麼的,在這個時代發表不了,完了之後,哪兒能發表就在哪發表了。過一段時間,制度和環境發生了變化,大家再來欣賞也可以。」
「我們小時候看《霸王別姬》(1993)是在影院看的,後來這個電影被禁掉了,我們去台灣去香港,或者韓國、紐約,怎麼了?很自然啊?它們會找到一個自己的方向,這是制度本身的問題,我們不用等它啊。《霸王別姬》在哪放、《藍宇》(2001年同志電影)在哪放,我們想看我們就去唄!這就是葉蒨文那首歌,何不《瀟灑走一回》?」
中國獨立電影在外地得獎、無法在本土公映的例子愈來愈多,去年便有婁燁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耿軍在拍《東北虎》時曾與審查機關打交道,今次則未送審,並指創作時不考慮過審需求,瀟灑走了一回。
香港國際電影節《漂亮朋友》兩場次觀眾過千,不少為內地影迷,看或淪為內地禁片的電影,笑得樂呵呵。坐在一旁聽記者問、耿軍答,飾演《漂亮朋友》餐廳老闆的演員薛寶鶴搭話說,兩個「港/崗」應該要多互動。天南地北,普通人都可漂亮,仍能互通,管它隱喻不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