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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定向學堂:一個衣包 一張賣身契 自家歷史 自家記錄

【明報專訊】如果問你「有想過寫自己的家族史嗎?」你可能不懂怎樣回答——不是名門望族,怎會著書立說?但如果問你「邊度鄉下?」你大概會答到一兩句——給出一個地方名字,之後呢?祖輩遷徙軌迹可能是這樣,也可能是那樣,不太肯定。其實紀錄片《尚未完場》導演、家族史工作坊導師徐岱靈(Dora)認為,家族史關鍵是「自己歷史自己寫」。她和團隊在Substack上的帳戶名為「好奇的soon仔」,近日在大學辦工作坊,真的遇上許多好奇孫仔,有人用紙紮用具,也有人用婆婆的賣身契講故事。若家中長老願意分享,你也有興趣記下,為何不馬上開始?

如何開始?從舊物入手

寫「家族史」的動機有好多種,去年4月28日的「生活達人」、學者鄭宏泰以社會學角度研究香港名門望族的發迹興衰史,不少Dora的學員則為了解自己為何生於世上;恒生大學「家族歷史工作坊」中的兩個同學仔,則是因為做final year project(大學畢業作業),才找家中長老聊天。撰史動機無高下之分,華人常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而據不少研究發現,了解家族前人故事有益心理健康,甚至是療癒代際創傷的有效途徑。

你可能會問:OK,但怎麼開始?

這次工作坊中,Dora讓學員回家挑選一件舊物件,從它展開詢問長輩經歷,再延伸蒐集時代背景(有點像每個月第三個星期日刊出的「民間故宮」)。

恒大學生Mavis Lin選擇了潮州祭祀用品「服皮」——通常祭祀時需要一袋「衣包」供奉先人,服皮是衣包內包裹先人紙紮日常用品的「內核包」,有適合四季的衫褲鞋襪、洗漱用品,甚至飾品。Mavis家在慈雲閣經營紙紮舖20多年,她從小便到舖頭幫忙。雖然這樣的生活看起來具特色,惟日復日勞作,難免讓Mavis感到疲倦。除了為做作業,記錄家族故事還因為Mavis一份對長輩的愧疚情。「我估唔到慈雲閣嘅生意,真係我哋好重要嘅經濟支柱,會反省、內疚。」Mavis以前很討厭逢大小節日均要在紙紮舖度過。她回憶說,自己一家的工作可分為「儲備狀態」和「戰鬥狀態」,每天摺「金銀」(紙錢),至足夠數量後便迅速放入袋。

紀錄計劃開始後,她慢慢想起過去的時光,不止有辛勞,也有令人開懷的部分。例如包服皮便是她最喜歡的工序,因為可以獨佔大桌子,從旁聽家人嬉笑,且沒有人會打擾她。「做完(家族史紀錄)之後,我先知道原來爺爺嫲嫲真係好辛苦,兩個人要養5個仔女,仲有父母,差唔多10個人,養到大家都好健康大隻,有啲就好肥!」

蒐集資料 打開話匣子

Mavis選擇從爺爺和嫲嫲開始切入,讓他們口述歷史。「佢哋比較short answer(回答簡短),唔會解釋啲答案。如果你問yes or no ,佢哋就會答yes或者no,但佢哋知道嘅係最多。」這也是許多家族史新手遇上的問題。Dora指中路不通,唯有從側面切入:「如果真係好避忌,唔想講嘅,要旁敲側擊,或者等佢哋講到相關事件嘅時候,請佢講多兩句。」

後輩亦可以多做資料蒐集再聊天,「比如上網睇吓佢哋生活嘅年代街景係點,有啲咩可以勾起佢記憶,可以同佢講話有相可以睇到以前嘅嘢,要做功課,等長輩知道你認真」。拍伙開工作坊的導師、資深人物專訪記者鄭美姿曾撰文分享「訪問『好難訪問既老豆』心得」,寫道訪問時受訪者的人數多寡,與多名受訪者之間的關係,會影響他們怎麼回答問題;如當父親單獨在場時,較願意講自己以前的事情,而若父母同時在場,則可能互相搶對白。

Mavis的撰史媒介包括影片和文字。爺爺和嫲嫲非避忌,只是習慣說話簡短;在她訪問到很多的yes及no答案後,甫追問,即有許多其他親戚加入討論,讓她的影片收音困難。幸好,她能補訪姑姐,補足歷年紙紮舖的演變。

「我喺屋企都算經常問問題,佢哋畀我問到煩。」Mavis哈哈笑說。她家最初是在觀塘裕民坊賣報紙,爺爺的同鄉兄弟出力興建慈雲閣,爺爺獲邀到址經營齋舖,自此舉家參與。不過,一段時間後環保署要求齋舖為廚餘污水設一條獨立的污水渠,否則將不能營業,Mavis爺爺等人轉營紙紮舖。到了2017年,環保署指慈雲閣內的化寶爐污染空氣,勒令整改,Mavis家的舖售賣祭祀用品後,無法供人即場化寶;現在多數零售祭祀用品,為顧客提供選購建議,以及代訂特製紙紮。她表示之後仍會繼續記錄家史,最有興趣早年在龍蛇混雜的觀塘開報紙檔的故事,「佢哋講到好似以前拍黑社會電影咁,話咩啲車開門『未見人先見刀』,但你點確保唔會斬錯人?」那是她未出生之前的觀塘,現在亦已重建不見。

大歷史下的小歷史

相對於政治、經濟大歷史,家族史是小歷史,亦可以了解社會演變下,自己和長輩如何一路走來。「我過去啲工作坊都係30至50多歲的朋友參加,好少有20幾歲,我都好驚呢個年紀對歷史無感。」豈料千禧年後同學仔,許多由祖父母照顧成長,感情深厚,對撰史同樣感興趣。

曾任港台《鏗鏘集》編導的Dora對撰史考證要求嚴謹,建議學員不能只聽家人陳述,而不查核事實,但她同時認為,在華人社會普及家族史,初期不能把門檻定得太高。「如果唔清楚嘅話,可以寫晒兩個講法出嚟,唔好淨係聽一面之詞就算。有啲資料,最後可能要學者才答到,如果我認識學者,就會幫手搭路。」

「好現實,如果想全民都做到呢件事,講到門檻好高,原來要睇好多書先可以嘅話就冇人會做。」家族史在外國流行,據Dora了解,澳洲及美國有部分較大型的圖書館,甚至專設圖書和資料庫,方便人們查找歷史和人口等資料,還會派館員協助。香港未有這樣的文化,目前在恒大的工作坊由「冼為堅中華文化拓展計劃」贊助。她期待香港政府檔案處參考外國做法(如新加坡國家檔案館),向大眾推介跟香港家庭歷史相關的檔案,方便公眾查閱。

「賣身契」記一生陰影

城大創意媒體系學生鄧善之(Toby),選擇了婆婆的「賣身契」為家族歷史的切入點。此前,這張約A4大小的紅紙,被夾在家中雜物中,墨水寫着:「立送帖人╳╳╳願將親生女兒╳╳╳送與胞弟╳╳撫養,日後長大永不追究……」

Toby說1947年生於澳門的婆婆,人生始於外太公這張、在她7、8歲時當面隨便寫下的紙張——連日期都是錯的。外太公有3名妻子,Toby婆婆屬於「大婆」的女兒,在家庭拮据無力撫養時,與舅公(婆婆的弟弟)同被送給無兒無女的親戚。

「紙上寫住『日後長大永不追究』,令婆婆無奈,我見到就有啲嬲。唔明點解一個爸爸要將個女畀人。婆婆對我影響好大,係好好嘅人,居然有咁樣嘅遭遇,我諗唔到如果係我遇到會點算。」Toby說。

Toby的訪問過程比Mavis的順利,婆婆不單止願意回答,還感謝她聆聽自己的故事;家中其他3位長老(公公、爺爺、嫲嫲)均樂意分享。她覺得當自己日漸成長,長輩日漸老邁,做家族史不能拖延。選擇從婆婆開始,是因為她從小照顧自己,談天最多;賣身契背後的脈絡,則是自己從未發掘和想像過的事情。

Toby撰史最困難的一環,反而是克制情緒,不能過分詮釋婆婆的說話——一些願意與自己分享,想讓人知道的心底話。寫人物故事有很多方法,有親切的做法,以第一人稱編寫,但Toby認為第三人稱對呈現婆婆經歷更妥當,同時避免自己情緒氾濫。Toby感慨,婆婆經歷過童年陰影,仍然活成暖陽,對子孫愛護備至。問到最後,婆婆對後輩的寄語其實就是一句:不要拋棄自己的子女。

「家族歷史唔係過去式」

Toby亦有為記錄家族史拍影片,Dora表示文字和影像都是撰史可以考慮的媒介。Mavis說當今年輕世代撰文能力可能較弱,她對拍片感到較自在,因為只要有影像畫面,可供觀眾自行解讀。Toby則說即使拍片,文字也不可或缺,因為要把材料寫下來,才能確保自己的理解準確無誤,透徹明白故事細節,補足未了解到的部分。

許多時候,家族史的主角不止一個。近年不少人反省歷史的詮釋權在誰人手裏,如果只有男性長輩,會否讓家族史變成男性中心主義?Dora說性別角度值得省思,而若不同家庭成員對歷史事實的理解不同,身為撰寫者的後輩一方面可以查核事實,另也不必過分拘泥其中意見分歧,「關於對某些事件嘅評價,你係作者,可以選取、取捨咩係有趣,甚至家族歷史有空間,畀你加入自己嘅演繹」。

「家族歷史唔係一個過去式,而係進行式。𠵱家嘅後代點樣演繹阿爺阿嫲做過嘅事,有咩對新一代嘅影響係持續緊。」Dora說。「所以你的紀錄片叫《尚未完場》?」記者問。「Exactly!因為如果淨係講以前其實冇意思。」

歷史會有未來的面向嗎?Toby就說現在賣身契不常見,但棄養問題仍存在,「每件歷史事件都會投射落𠵱家發生嘅事」。記錄家族史可以關乎保存記憶、跨代和解,更可以關乎建構身分認同,當近年港人舉家移民之時,各位孫仔女向爺爺嫲嫲請教當年逃難或移居記,豈會沒有意義?

「吉光片羽」家傳舊物故事展

地點:香港恒生大學圖書館地下展廳

日期:4月15至17日

時間:上午8:30至晚上7:00

導賞:4月15日,下午3:30至4:00

查詢:dorachoi@hsu.edu.hk

文˙ 梁景鴻

{ 圖 } 梁景鴻、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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