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此前我並不知道米蘭昆德拉是如此糟糕的讀者,在書上用鉛筆寫滿批註——作為圖書管理員,我討厭他!」捷克布爾諾(Brno)摩拉維亞圖書館(MZK)館長Tomáš Kubíček以幽默口脗展開這場由港大繆思樂季舉辦的公開講座。私下訪談時,他同樣「譴責」這種對書本的「破壞」,但這些寫滿「譯者此處標點錯誤」、「這段論證不成立」的眉批,恰恰成為解構昆德拉思想迷宮的另一種地圖。
時間回溯至1980年代初,柏林圍牆尚未倒下、天鵝絨革命仍未爆發的年代,16歲的Kubíček在父親書櫃中偶然發現一本禁書——昆德拉的處女作《玩笑》,一讀之下頓悟何謂真正的文學:「跟當時官方體制下的作品截然不同,那些根本無法閱讀。」與昆德拉同樣出生於捷克布爾諾的Kubíček,就此與這位文學巨匠結下不解之緣。他日後不僅研究昆德拉作品、出版相關學術著作,更於2023年在布爾諾摩拉維亞圖書館內建立米蘭昆德拉圖書館,讓這位自1970年代流亡法國的作家,最終以圖書館的形式象徵性地回歸故土。
重回布爾諾:米蘭昆德拉圖書館的誕生
建館構想早在2023年昆德拉在巴黎病逝前便已萌芽。當時Kubíček和昆德拉夫婦時有往來,為籌備2019年昆德拉九十大壽展覽,自2016年起頻繁造訪巴黎。Kubíček回憶某次前往昆德拉巴黎寓所時,見書本雜誌報紙堆滿各個角落,其妻維拉(Vera Kundera)忽然提議:「是時候好好清理了,把藏書都運回布爾諾吧。」昆德拉聞言笑稱這不失為好主意,轉而徵詢Kubíček意見。Kubíček回應:「好吧,我能照管它們,但你也要給我其他珍貴檔案。」昆德拉當即打趣道:「你看!這就是典型的布爾諾人,你給他一根手指,他就想擁有整張手。」
Kubíček透露,建館構想最初源自維拉。她受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將私人藏書捐贈家鄉的啟發而萌生念頭。籌備期間,昆德拉提出分階段開放圖書館:首階段展示全球譯本,次階段公開私人藏書,待其逝世後再行移交藏書。「誰料提案提出一年後昆德拉便與世長辭,他過世後維拉致電給我」,Kubíček回憶道,「告訴我或許該搬運圖書館的第二部分了」。如今,昆德拉圖書館的私人藏書及藏品已開放閱覽:「這些藏品極具價值,都是昆德拉親身閱讀並受其影響的著作。」
作為世界文壇重要作家,昆德拉素以隱密、重視私隱著稱。1980年代起便鮮少受訪,始終拒絕讓私人生活進入公共領域。與他密切往來的Kubíček形容昆德拉實則慷慨非常,這種特質尤其體現在對話中:「他極具耐心,我們可能長時間討論繪畫、文學甚至汽車,而他始終堅持『緩慢思考』。」昆德拉關注的是多元可能性與複數思維,「認為快速終結對話意味着放棄理解其中隱含的複雜性,這是他奉行的黃金準則」。
「中歐的悲劇」與文化抵抗
論及昆德拉與捷克的連結,必然提及布拉格之春。「許多布拉格之春的思想都源自他。」Kubíček指出。生於布爾諾的昆德拉約20歲決定遷居布拉格。「布爾諾對他而言過於狹小,布拉格這座大城讓他得以如公共知識分子般思考,移居後他確實成為社會文化核心,較哈維爾更早嶄露頭角。」對捷克老一輩而言,1960年代「宛如夢幻般的自由時代」,直至蘇聯佔領後社會氣氛驟變,「文化圈部分人被迫留守,部分選擇流亡——他們已失去在捷克斯洛伐克的工作機會。」1970年代昆德拉同樣遭剝奪工作機會,遂於1975年接受法國雷恩大學講師聘約展開新生活,1979年更被捷共政權褫奪公民身分。其早期捷克語作品由加拿大「68出版社」(68 Publishers)出版,「這是由昆德拉友人Jaroslav Seifert創辦的流亡出版社,他是捷克極重要的知識分子兼作家」。
時隔半世紀,昆德拉在捷克文壇地位依然穩固,即便1990年代轉以法語創作:「從他在捷克的出版量可見,所有小說皆被再版,幾乎每個捷克人都熟知其名,若與捷克年輕學生交談,他們能深入探討其作品——昆德拉在捷克文學界的地位始終堅若磐石,讀者數量仍舊驚人。」
昆德拉讀者皆知他在翻譯上極為嚴謹,盡量確保譯本忠於原著。事緣1970年代中友人曾對他說:「《玩笑》語言充滿巴洛克風格,昆德拉大感詫異:我的分析語言竟是巴洛克?」藏書中可見他當時重讀譯本後用鉛筆批註「是時候重新翻譯了」。昆德拉原擬如將早期捷克語作品自譯為法語般,親自將法語本回譯為捷克語,後因時間不足作罷。據Kubíček所述,昆德拉耗費漫長時光尋找捷克語譯者,「試想,捷克作家需他人將作品譯回母語,這總顯得弔詭」。最終他選定Anna Kareninová,1990年代正式譯本問世後引發廣泛好奇。「不過在此之前,早有盜版譯本流傳。」Kubíček笑道。
1983年昆德拉在法國雙月刊Le débat發表〈一個被綁架的西方國家〉(後被譯為〈中歐的悲劇〉),促使西歐重新認識中歐小國。談及這篇重要文章,Kubíček指:當時西歐對中歐及捷克斯洛伐克幾無了解,昆德拉試圖重構歐洲價值體系,聚焦中歐這特定地理區域。「西方社會始意識到中歐與西歐價值相當,亦為波蘭、匈牙利等國打開面向西方之窗。」Kubíček補充:文中昆德拉以佔領為主題,但非政治層面的佔領,而是「與歐洲文化對抗的佔領」。
Kubíček強調不能僅從政治角度解讀:「它本質上是探討文化價值的文章。」數年前,Kubíček曾勸說昆德拉再版此文,卻遭婉拒:「這太陳舊了,是屬於1980年代的文章,若再版,人們只會透過政治濾鏡閱讀。」Kubíček當即反駁:「你說得對啊,正是太舊了——沒人會政治化解讀,現今世代對蘇聯佔領捷克斯洛伐克一無所知,或許反而能讀出其中文化價值。」昆德拉被說服了,他同意再版,不料約半年後俄軍入侵烏克蘭,文章政治意涵再度浮現。
流動的藏書庫 建構思考空間
Kubíček曾考慮將昆德拉圖書館的私人藏書按昆德拉生前原樣擺設,但憶及昔日造訪巴黎寓所時,藏書庫始終處於「流動狀態」。「有次昆德拉遞給我書本說:『我要外出辦事,請在此等候,你可以讀一下這本書。』待他返回後我問:『書該放回何處?』他竟答:隨便吧,由你決定。」Kubíček由此領悟這是個「動態藏書庫」,昆德拉總在重組藏書。「例如構思文章時,他會調整藏書構成新模態,將相關書籍歸類,為寫作做準備。」而後創作新作時又再次重組,打造另一種「思考空間」。
但某些重要書籍始終相鄰,如德國哲學、卡夫卡著作及相關論述、中歐文學如布洛赫(Hermann Broch)作品等:「因這些是藏書核心。」Kubíček續指文學類佔藏書近半,佛洛伊德與榮格著作也不少,「當然也不乏歷史、藝術書籍,音樂類藏書亦佔重要地位。」其中也有不少傳記,據Kubíček了解,那是為小說創作蒐集的資料,例如關於貝多芬、歌德或海明威的專著。
Kubíček同時說明,現存昆德拉圖書館藏書並非原貌:「1960年代從布爾諾遷居布拉格時,他攜帶藏書同行,但遺憾的是,我們僅存該時期小量藏品——1970年代中期流亡時,運送的車輛Renault 5空間有限,他只能精選小量書籍帶往法國。」
講座中,Kubíček分享諸多藏書發現:如對昆德拉至關重要的卡夫卡作品,他在法譯本上批註標點謬誤:「卡夫卡本意被徹底摧毁了」;或在其小說《不朽》譯本寫道「這是我的,別碰它」;Kubíček更指出,可從藏書中的贈書題字或下款,重構昆德拉的私生活與社交圈。
Kubíček以昆德拉與貝多芬的關聯為例,說明如何從藏書中追尋線索,解構更多昆德拉的小說世界。昆德拉在兩部作品提及貝多芬:一是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引用貝多芬弦樂四重奏(作品135)著名動機(motif)「Es muss sein? Es muss sein!(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叩問生命中莊嚴抉擇,反覆探討輕與重;二是在《不朽》第二部分,描述貝蒂娜(Bettina von Arnim)與歌德的關係,以及她流傳後世的軼事:當歌德與貝多芬散步遇上貴族時,歌德脫帽致意,貝多芬卻壓低帽簷徑直前行,事後更批評歌德此奴性舉止。《不朽》中,寫到這個「不實傳說」就此流傳:「貝多芬的帽子變成了不朽的[……]可是這頂不朽的帽子將會具有什麼意義,是誰也不能預見的。」(引自《不朽》)
Kubíček憶及昆德拉曾解釋這幕常遭誤解為政治宣言:「實則關於藝術與政治的等級關係——不朽的是藝術,而非政治。」這是藝術與權力的永恆博弈。他在藏書中發現3本關鍵著作,一是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於1903年所著的《貝多芬傳》,乃首部對貝多芬的現代詮釋;二是昆德拉鋼琴家父親路德維克昆德拉(Ludvík Kundera)的《貝多芬論》,Kubíček指此書出版於1952年斯大林主義鼎盛期,當時演奏貝多芬必須賦予意識形態背景,故將其塑造成反抗舊秩序的革命者,但實質強調的是藝術家的驕傲、拒絕成為權貴附庸;第三本Hudební besídka,其中由昆德拉父親所寫的一文強調解讀貝多芬音樂需特定幽默感,唯有理解嚴肅與幽默間的張力,方能領會其複雜性。Kubíček表示:「這些正是昆德拉採信的觀點,可見其父的思維方式構成昆德拉文學觀基礎——不將事物簡化為單一面相。」此外,藏書中亦含《不朽》關鍵人物貝蒂娜的著作,頁邊可見昆德拉批註,甚至流露對她的厭惡,這些最終催生了小說。
「不是死人的地方」:圖書館的當代對話
《不朽》雖被譯為44種語言,但翻譯本最多的仍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達47種語言。Kubíček說根據協議,全球出版社發行昆德拉著作皆須寄送一本至MZK的昆德拉圖書館:「每周我們收到5至6本新書,這簡直難以置信——宛如流向布爾諾的一道河。」
館藏還包括全球出版社寄給昆德拉的相關評論檔案、圖書館蒐集的期刊資料,以及百多部二手文獻。另收藏約40項獎項如耶路撒冷獎,也有昆德拉的生前照片(如與作家芬凱爾克勞特(Alain Finkielkraut)、劇作家尤奧斯高(Eugène Ionesco)的合影),以及1970年代中期移居法國雷恩後的畫作。「他在雷恩大學任教3年期間居所空蕩,為讓妻子維拉與自己開心而開始繪畫,多年後,一家出版商請他為《玩笑》譯本一起構想新封面時,他選用了其中一幅。」此後其小說幾乎皆以個人畫作為封面。另一個重要收藏是書信往來,如與意大利導演費里尼(Federico Ferrini)的通信。昆德拉逝世後,費里尼孫女詢問維拉兩人為何未曾謀面,維拉回答:「因為米蘭太害羞了。」對方聞言笑說:「我祖父也是這樣。」
除館藏外,昆德拉圖書館亦舉辦各種交流會議,以及讓遊客參與的導覽活動。「米蘭與維拉最初便強調,這不是死人的地方,而是供人思考的空間——思考主題亦不必限於昆德拉。」Kubíček表示,這正是圖書館所扮演的角色。「而解讀昆德拉可有多種層面:其一是與歷史事件連結的層面,」Kubíček指老一輩讀者可能傾向此種解讀,「年輕世代可能視他如其他世界文學作家,不必然聯繫特定歷史,畢竟對他們而言,1960年代恍如恐龍時代」。
作為專研敘事藝術的文學學者,Kubíček更關注小說結構:「不單是音樂性結構,還有評述(essay)與故事的融合,他常將兩者交織。」對昆德拉而言,每本書都是新實驗:從《玩笑》中「評述+故事」的涇渭分明,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讓哲學命題直接催生人物——特蕾莎便誕生於尼采「永劫回歸」論述後,這種敘事演變是其小說藝術精髓。Kubíček認為,複調音樂是昆德拉美學的重要組成,更是其藝術巔峰:「他也受荀伯克(Arnold Schönberg)的十二音技法(dodecaphony)啟發,主張每個音符都該被聆聽,唯此方能理解現代世界——不需意識形態調和,不以文字強加意義,而是賦予文字自主空間。」這不僅讓每個虛構人物擁有話語權、形成撞音(dissonance),更與讀者對話:「因為唯有讀者能賦予小說意義,也唯有讀者能帶走這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