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3月28日中午,緬甸發生7.7級大地震,死亡人數暫逾3000,很可能仍未見頂。網上熱議曼谷倒塌高樓,記者反而想起震央所在的緬甸,為何現場片段那麼少?我們越洋聯絡兩名身處仰光的緬甸人,惟網絡不穩加上語言隔閡,只能斷斷續續交談,問題覆述再覆述。這場艱難的通話,反映國際社會與緬甸斷聯,被孤立的不止是軍政府,也是緬甸民眾。
自2021年軍事政變以來,緬甸內戰不斷,網絡遭部分封鎖。外媒被逐,國際社會對緬甸情况所知甚少。縱然受訪有風險,22歲的緬甸人Nadia(化名)仍渴望發聲,「如果我們不講這裏發生什麼事,情况不會改善」。地震打擊無比沉重,但至少鑿開一扇窗,我們終於再次注視緬甸。
地震發生之時,Nadia身處仰光影印舖,正處理一份作業。仰光位於緬甸南部,遠離震央,但震感仍明顯。她當下擔心的是pagoda(佛塔),然後是從社交媒體得知震央城市曼德勒遭嚴重摧毁,十分震驚。仰光一度失去電力供應2至3天,供水亦短缺,但物質始終不及人命損失沉重。她義教的一名學生,其住在曼德勒的母親於地震中身亡。被問到災民最需要什麼,Nadia說很難只選一樣,因他們失去的不止是家園,還有精神健康。
Isabella Aung為多倫多大學緬甸政策和社區知識(MyPACK)中心研究員,亦是海外緬甸人。她在地震後兩天才聯繫上身處仰光的母親,於曼德勒的朋友告訴她:「如果走在街上,你可以聞到屍體腐爛的味道。」當地最需要的是裹屍袋,因為屍體太多了,部分仍埋沒在倒塌的建築物裏,每個人都很害怕。
求援不忘政治 拒台灣援手
這次地震是該國百年來最強烈之一,軍政府最高領導人敏昂萊罕有呼籲國際社會提供援助。Isabella說,緬甸軍事政權在國際上一直非常孤立,對上一次要求國際援助要數到2008年納吉斯風災。這次再度求援,反映當地急需救援資源。不過,援助安排可見政治考慮,緬甸軍政府實際上只接受友好國家及地區協助,如中國、印度等鄰近國家,以及俄羅斯。台灣內政部消防署表示,緬甸政府遲遲未回應其援助提議,致救援行動無法成行。
Isabella特別提到,軍政府只允許國際團隊於城市進行救援,很多農村地區如實皆地區、撣邦和馬格威地區的部分地方,均沒有救災支援。自政變以來,平民反抗組織遁入叢林,與民族地方武裝組織合作,以鄉郊為根據地。Isabella指實皆地區過去4年是民主活動的集中地,而現在志願者和救援隊很難前往實皆,這並非巧合。
Nadia指,地震嚴重摧毁實皆和曼德勒地區,但軍方空襲仍未見止息,民眾正面對雙重威脅。她認為軍方援助資訊不透明,沒公開派發物資的地點,曾見軍方扣留援助物資。Isabella從當地聯絡人得悉的現况亦類似,回顧2008年風災,當時她還在緬甸,其社區沒有收到國際組織任何援助,原來物資落在黑市高價轉售。「所以現在更有疑慮,尤其是經歷過納吉斯風災的人,會認為只要是通過軍方渠道,國際救援就不太可能到達最需要援助的基層社區。」
民間組織自救
軍方援助不足,當地民眾唯有自救。Nadia為平民援助組織Dagonion成員,該組織於2021年政變後成立,主要由婦女組成,支援受內戰和災害影響的弱勢群體。目前她們正籌集捐款,為地震災民準備食物和水,將於未來數天啟程救災。所幸的是,籌款未遇太大難題,組織自2021年有穩定捐款者,大多為本地國民,往往積極響應社交平台的募捐活動。Nadia相信國內外的緬甸人都可以團結一起度過這次困難,「當然也需要國際社會支援」。
2021年2月,緬甸軍方發動政變,推翻於前一年議會選舉贏出的全國民主聯盟政府,民主派領袖昂山素姬遭囚禁至今。緬甸民主進程戛然而止,政變令國際社會嘩然。被問到國際關注是否隨着時間消退,一直身處海外的Isabella覺得,緬甸從未獲真正關注。一名女士跳戶外健身操,軍方坦克從背後經過,片段剛好記錄2021年政變發生一刻,在BBC YouTube頻道觀看次數高達1600萬,甚至成為迷因。「但人們當時最多只報道了(緬甸政變)數星期——我已經計得寬鬆——然後國際媒體就忘了我們。」
為何國際關注少?軍政府逐走外媒可能是原因之一,但Isabella認為媒體仍可聯繫緬甸離散群體,也有非常精明的年輕活躍分子懂得用VPN;更關鍵的因素是緬甸向來不是歐美外交政策的焦點,這次因地震毁滅性大,國際知名媒體才在政變後再次報道緬甸。緬甸自內戰以來欠缺國際援助,當地人只覺歐美政府與聯合國不作為,他們要求R2P(Responsibility to Protect)卻未獲回應。「人們開始意識到,也許我們必須更依靠自己,而不是國際社會。這是一個可悲的發現。」有別於外地政府的冷漠,散居海外的緬甸人,以至烏克蘭等國的公民抗爭者一直熱切結盟,互相幫助。像她一樣的離散群體與國內聯絡人保持聯繫,資助主要的公民反抗組織,亦會擔任中間人連結外國媒體。
對未來失盼望 「需先度過今天」
訪問甫開始,Nadia馬上要求保密身分。她提到,他們會借住別人家,避免被軍政府追蹤和拘捕。過去4年內戰持續,有婦孺遇害,很多人為求生存離開家園。Nadia說對未來已失去希望,「連明天會發生什麼事都沒有頭緒,我們需要先度過今天」。然而她仍參與Dagonion的支援工作,生活靠什麼信念堅持?The Naked Nagas一書記錄二戰前舊緬甸邊境地區那伽人的生活,Nadia引述當中一句,大意是:如果今天行動,我們可以影響下一代,做任何事都可能有作用。記者忽然想起她只是22歲,還沒有子女。
Isabella表示,緬甸公民社會的基礎相當穩固,故民間組織能在地震後迅速行動。惟倦怠(burnout)已經衍生,由政變、內戰,到去年部分地區發生水災,現在再有空襲和地震,為前線組織增添許多重擔。Isabella憂慮公民抗爭如何持續下去,「我知道它肯定會繼續,但怎樣才能避免抗爭者身心健康嚴重受損?」
政變之後,多國對緬甸實施經濟制裁,使百物騰貴。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資料,緬甸每年通脹率自政變以來曾達27.1%高峰,最新為14.2%。Isabella預期,如今地震摧毁了緬甸的商業中心,經濟活動基本終止。在軍政府高壓統治下,表達自由、上網自由蕩然無存。像曼德勒、仰光等大城市,人們多少還能上一下網;但逢重大事件發生,軍方仍會選擇性斷網。地震更切斷全國很多電話線,電力限制使人們無法連上Wi-Fi,更難上網。
地震會否改變政治局勢?Isabella認為,災情致成千上萬人死傷,將影響軍政府強制徵兵的能力。此外緬甸災區一片瓦礫,有可能爆發傳染病,「軍方不論是否願意,都必須將資金努力轉向救援和救濟」。但公民社會也面臨許多損失,短期內或需依賴援助。
除了Nadia,Dagonion另一成員Nora(化名)也一同受訪,但她正被救災工作壓垮,沒太多發言。訪問途中,二人因網絡信號不良,多次向記者致歉。然而這並非她們的錯,溝通問題源於軍政府限網,即使地震也沒解除限制。Isabella知道有身處泰國的緬甸朋友,至今仍無法聯絡國內家人。記者傳訊給去年採訪過的流亡緬甸導演帖莫奈,他亦表示對複雜情勢了解不多。當大多外媒無法入境,BBC要佯裝臥底入災區採訪,在緬甸天災之後,始於4年前並很可能持續的人禍,或許才是更大難關。
Isabella觀察到緬甸民眾比以前更踴躍發聲,無懼政治風險,或許是他們已失去太多,不論是原有生活還是至親,「已經沒有什麼可再失去了」。她不希望國際社會一時憐憫,捐贈予地震災民,但兩周後便忘了緬甸,「這是持久的衝突局面,我們需要國際社會持續支持,不只是幾年一次的大規模報道」。
若想了解援助渠道,可查詢當地支援組織Dagonian專頁:facebook.com/Dagon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