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誰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藝術家?問ChatGPT,它說「藝術是主觀的,沒有絕對答案」,但羅列出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梵高、畢加索與莫內。又問近期大熱的DeepSeek,得到答案竟完全重合。此刻,讀到這段文字的你,腦內浮現出的名字是否也相同?還是說,看着以上名字,你的腦內浮現出的是疑惑——為何沒有偉大的女藝術家?
「為何沒有偉大的女藝術家?」(Why Have There Been No Great Women Artists?),藝術史學家Linda Nochlin在1971年以此問為題寫下論文,討論西方藝術史中被忽略的女性。論文出版後,引發許多領域對於忽略女性的討論。「為何沒有偉大的女XXX?」一問,放諸各行業,似乎都適用。
若放在前身是域多利監獄的大館,這一問題大概可以演變成「為何沒有偉大的女警官?」,或是「為何沒有偉大的女獄卒?」2022年尾,大館曾設展覽「性別與空間」,討論前身域多利監獄百年歷史中「被掩蓋的女性」,希望正視女性在歷史上代表性不足的現象,並為歷史填補空白。3年後,大館「突破」系列展覽同期展出艾莉斯亞.夸德(Alicja Kwade)、胡曉媛、梅芙.布倫南(Maeve Brennan)3名女藝術家作品,由大館資深策展人郭瑛策展。在藝術家與策展人眼中,當下的女性藝術家是否已經「被看見」?
強調性別反顯不平等
「現在,在藝術文化圈中,男女不平等的現象仍然存在。許多展覽中都會見到更多男性藝術家,藝術圈中一些重要的機構的主要位置,仍是由男性主導。」郭瑛觀察到,儘管以女性為主題的藝術展逐漸增多,但「有時會覺得,這樣去講(女性主題),反而將spotlight擺在了imbalance(不平衡)上」——何謂imbalance?當大眾、媒體、展覽本身都強調「女藝術家」,卻幾乎不會強調「男藝術家」時,不平等已經存在。「如果我們真的從心底裏相信藝術家不必用性別區分,那我們不如直接呈現藝術家創作的豐富、研究的深入與呈現的手法——是男性還是女性做的?也許不必特別去提。」郭瑛說。
在她看來,需要「突破」的,是不同性別的藝術家都會面臨的mid-career(職業中期)——「年輕藝術家,不同機構都會有特別的program(項目)去幫助他們開展創作;資深藝術家,已經有不同的platform(平台)與connection(關係)」,但處於mid-career的藝術家,或許在各自的創作方向深耕多年,「他們希望做一些更有野心的作品,無論是在資金、技術還是概念上」,「突破」系列正是為他們而設,希望令藝術家可以「放下商業考量,有足夠空間,完成自己的野心」。
彼托邦:歷史與現實間顯層次
波蘭藝術家艾莉斯亞.夸德的野心,或許是突破時間、現實與想像的邊界,即使無法到達烏托邦(Utopia),也可望見「彼托邦」(Pretopia)。展覽開始於一塊紅磚——寫有Utopia的紅磚,製造於英國,一路漂洋過海來到香港,築成域多利監獄的外牆,在大館保育工程中被保留,再被艾莉斯亞.夸德選中,懸掛在空中。「寫有烏托邦的磚築成監獄,實在是再荒謬不過。」她說,正如此刻的我們坐在大館喝咖啡、聊天,過去的這裏卻曾經是關押許多人的牢房,「這實在是非常殘忍的對比」。懸掛在空中的石頭,在艾莉斯亞.夸德的計算下保持着搖搖欲墜卻微妙的平衡;全白的展廳中,鐵欄與鏡面令人分不清空間與方向;倒懸的鐘與牆面上延伸的指針,令時間的流動也混亂,「時間可以是一顆寶石,也可以是一種折磨,這裏曾是監獄,你能對一個人做的最殘忍的事,就是將他的時間拿走」。
巨大的藝術裝置,襯得艾莉斯亞.夸德瘦小,她笑說:「當人們第一次見到我時,通常會覺得我是個小女人。」但在她眼中,現在早已不是只需要肌肉與身體力量便可創作的年代,「不幸的是,我們所受的教育方式令很多人根本沒有擺脫刻板印象……在藝術領域,性別觀念的落後依然存在」。落後的性別觀念,與寫有烏托邦的監獄,呈現出類似的荒謬,艾莉斯亞.夸德說,展覽的核心概念或許是「歷史與現實之間的層次」。「人的觀點,取決於時代,取決於你所處的時間與地點——但現實是什麼?現實如何被感知?又應該如何去改變?意識到現實後,我們應該怎麼辦?」
物方志:反思過去,記錄現實
意識到現實後,我們應該怎麼辦?英國藝術家梅芙.布倫南的回答是,反思過去,再記錄現實。她的展覽「物方志」(Records),將目光放在承載歷史的文物之上。或是盜墓後留下的碎片,或是輾轉在地下市場的古董。梅芙.布倫南手持菲林相機,用紀錄片留下積澱於文物之後不為人知的故事。大館坐落的荷李活道附近,是老店聚集的「古董街」,梅芙.布倫南說,她想要記錄的故事,可能正存在於這條街道中。「這部作品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在與香港的歷史對話」,不同意識形態同時在這片土地交錯。另她又提到,殖民和文化,與文物的發掘與流通似乎有着相似之處,「盜墓和考古之間的區別是什麼呢?合法與非法到底是由誰定義的呢?」文物在各國間的輾轉,折射出殖民與被殖民的歷史;文物的歸還,是梅芙.布倫南眼中「去殖民化」的一部分,「我希望這些物品回到它們來自的地方,思考它們被掠奪的風景,還有在歷史上被埋葬的文明」。關於藝術與性別,梅芙.布倫南沒有太多看法。她更感興趣的是思索一切觀念與事物的來處,「歷史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東西,是土壤,是我們生長的地方。考古、地質積累……這些都是構成當今社會、政治與思想觀念的因素」。
異路:強迫觀眾判斷與選擇
相比於梅芙.布倫南作品的宏大敘事,來自北京的藝術家胡曉媛作品中的故事,顯然更個體,也更私密。「疫情3年的時間,對我的人生像是一個擾動。過去柴米油鹽的慣性生活被阻斷,在一種不確定明天的情况下,你必須去思索很多問題,比如活着的意義」。萬般思索,凝成展覽「異路」(Veering),詩句、枯木、乾癟的水果、風乾的蝴蝶翅膀、薄如蟬翼的太空鋁……眾多物料交疊,被紗幔與光線隔開在展廳的各個角落,連續兩次拜訪展覽,記者仍蕩失在異路。胡曉媛說:「我想強迫觀眾進入這樣一個選擇和探求的狀態中,每行進一步都先做出自己的判斷與選擇,再篤定地往前走。」
提起創作,胡曉媛許多次講到自己的小孩,尤其是疫情期間與孩子朝夕相處的生活,令她更深入反思生命的價值與存在的意義,放在展覽中,是「蛻變」——「不同媒介、不同作品,或多或少都處於蛻變中,或是已經蛻變完成」。母親與女性的身分,會否影響她的創作?「一定有」胡曉媛回答得很篤定,「作為女性,我可能會面臨許多實際問題,比如生理期、生育會痛;但反過來說,這些又會成為你最鋒利的武器,這些東西會為你提供完全不同於男性、不同於其他性別種群的感覺,因為這是你的身體、肉體、精神,為你提供的感知世界的渠道和路徑」。
在意、不在意;受影響、不受影響,關於女性身分與創作,每個藝術家都有各自的回應與通往藝術的路徑。回到「為何沒有偉大的女藝術家?」的問題,Linda Nochlin提出性別刻板印象為女性設定障礙;傳統性別分工將女性困於家庭;社會制度對女性的限制與剝削,令女藝術家取得成就變得罕見且困難。她鼓勵女性站出來「揭示制度和認知上的弱點」,並強調摧毀過去的虛假意識,建立清晰、偉大思考的過程,「是對男性和女性共同開放的挑戰」。
在藝術之中,性別重要嗎?似乎是重要的,「性別是觀眾觀看藝術、理解創作的切入點。這個作品,究竟是亞洲藝術家還是西方藝術家?是年輕藝術家還是成熟藝術家?是女藝術家還是男藝術家?這些都是我們面對陌生作品時會想到的東西。」郭瑛說。但在藝術之中,性別是必要嗎?胡曉媛說:「身分也好,意識也好,肢體也好,是承載我的一個容器。但把這些先放在一邊,首要的前提是我們都是人,是活着的人」。
大館「突破」系列
艾莉斯亞.夸德:彼托邦
日期:即日至4月6日
梅芙.布倫南:物方志
日期:即日至6月8日
胡曉媛:異路
日期:即日至4月13日
時間:周二至日上午11:00至晚上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