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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好電影:聾人語言,聾人選擇——訪《看我今天怎麼說》導演黃修平、演員吳祉昊

【明報專訊】5年前一頓飯局,讓黃修平了解部分擁抱身分的聾人不願以科技改變聽力,他後來便決定要寫一套有關聾人文化的電影。

比起呈現聾人群體在主流社會中的弱勢,他更希望表現出他們的自信。但在「聾人」的群體十分多元——以手語或口語為母語、全聾或弱聽、先天或後天;聾人身分認同絕非簡單議題,而圍繞「語言」的討論更是核心。

聾人如何使用語言表達、是否必定要學習口語才能好好生活,背後指向的正是他們「選擇」如何生活、「選擇」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一個人要找到自己,和人溝通是很關鍵的環節,因為要建立到自己跟世界的關係,有對方、有愛,才知道自己是誰。」黃修平說。

關注失語邊緣掙扎的族群

由鍾雪瑩飾演努力學口語、讀大學、做手術裝人工耳蝸融入主流社會的弱聽聾人素恩;游學修飾演以聾人身分為榮、拒絕主流價值的全聾人子信;弱聽聾人演員吳祉昊則飾演同樣游走於聾人與健聽人之間的Alan。電影《看我今天怎麼說》不強調「無聲」、「聽不見」,而是集中聾人生活日常的「看」與「說」,以手語連起3個年輕聾人的3種生活方式,開展一趟有關自我價值和身分認同的旅程。黃修平原本打算以子信為骨幹,後來接觸到劇中素恩一類因「正常」的俗世標準從小被迫學習口語的聾人,令他轉而關注這類在失語邊緣掙扎的族群。不論如何輔助,聽力仍與健聽人有差,卻又失去了直接表達自我的橋樑,永遠活在壓抑之中,甚至要視乎場合「袋定」話題與應對方法。接觸對象中有和父母歷經掙扎後重新學習手語打開溝通大門的勵志例子;也有被視為拿着「聽障人士努力奮鬥講口語」光環而遭聾人群體排擠的例子。故事,由是從看似融入了主流社會的素恩說起。

健聽演員飾演全聾角色,聽力受損的吳祉昊反而演繹戲中聽力較好的角色Alan,但黃修平稱這並非刻意安排。游學修、鍾雪瑩兩名健聽人演員,一人演出貼近演員性格的子信,一人則需演繹素恩由弱聽變全聾的變化,殊不容易。而吳祉昊在電影中飾演「沒有那麼聾」的弱聽角色Alan,看似可以本色演出,但要以素人之身出演要角並不簡單。吳祉昊笑稱自己雖於2023年代朋友參加「世界聾人先生小姐大賽」時誤打誤撞奪冠,但拍攝時面對鏡頭仍感壓力。面對另外兩名主演的壓場感,也擔心表演不好耽誤時間,唯有做好心理準備——「這是我的好朋友、這是我想追求的女生、我想認識她……」開拍前的演技訓練班,讓他學習如何投入角色,最終順利完成拍攝。

弱聽素人演員表現驚喜

電影除了弱聽素人演員擔綱主演,還有不少聾人群演參與,不免讓人好奇劇組中聾人、健聽人的相處溝通模式,語言障礙又會否影響拍攝。黃修平表示,開拍時有手語副導演在場,加上充分排練,拍攝相當順利。劇組最初通過聾福會聯繫聾人演員,黃修平擔心以文字撰寫劇本時放入太多聽人文化而忽略聾人文化,或聾人演員對劇本的理解會和自己有出入,結果兩天試鏡過程大大增強了他的信心。他笑說自己是特別喜歡試鏡環節的導演,未料聾人演員甚至比健聽演員的表現更令人驚喜,完全做到自己描寫群戲時所想的手語表現力,一看便覺得「嘩!掂!係嗰件事!」

劇本中不少無口語對白的場景,除了由手語指導確保文字準確轉換成手語,聾人演員的發揮也功不可沒。黃修平便指出,電影中素恩與Alan在沙灘與其他聾人玩「手語接龍」的環節,原來是由聾人演員在排演時即興串連出來,在定好接龍大概會提及的動物、意象與故事後再拍攝。

拍攝過程中自然也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挑戰,如黃修平與吳祉昊二人雖然相處了很久,但正式開拍時方發現低估了吳祉昊聽力狀况對演出的影響——排戲只約三四個小時,正式拍攝卻可能持續10小時,長時間拍攝積累的疲勞影響聽力外,也會進而影響他對發聲和表演能量的把控。吳祉昊解釋,即使使用最新的助聽設備,噪音干擾仍會影響人聲接收,使語言理解變得困難。如電影中3人在大牌檔打邊爐學手語,現場演繹時聽不到鍾雪瑩的對白,只知道要在對方說完對白後接上,故有時手語反而成為更可靠的溝通方法。

手語有別 苦練調整

吳祉昊雖是手語使用者,平常使用的是由聾人文化轉化出來、語序和文法結構恍似口語的「文法手語」;劇中角色Alan使用的,卻是跟從自小成長於聾人家庭的子信學習的「自然手語」——聾人自然發展出的溝通系統,因此花了大量時間與手語指導調整自己的手語。他說起初很痛苦,例如要慣把「你好嗎」在自然手語中說成「好你嗎」,但透過不斷練習將思維從文字轉換為手語,再次感覺到讓肢體隨思想舞動的自然手語是很漂亮而有張力的語言。

不同角色、不同場景打手語的方法都有所不同,協調手語的傳意和肢體動作的戲劇張力,自然考驗演員功夫,但手語指導的輔助也極重要。黃修平提到,鍾雪瑩雖懂得打手語,但為了演出劇中素恩初接觸手語時的初學者味道,便需要手語指導幫忙調整,例如如何刻意放大手語動作「打差啲」,角色手語如何隨劇情發展愈見流暢,甚至手語的男女之別,都需要兼顧。

手語口語文化差異要留神

「寫劇本的思維是文字腦」,戲中不少手語場景先以文字撰寫,後轉譯成手語,再由兼任聾人文化指導的手語指導協助磨合演出方式。黃修平指自己會在翻譯後再感受打手語時的力度、象形能否帶出原來對白的氣味,以展現原來對白的關鍵字與重音。例如他十分留意每句手語如何完結——以口語說完對白後,聲音會在空中立即消散,餘韻則在留白處繼續回蕩;但手語打完對白後雙手放下時,必須考慮視覺上完結對白後雙手的動作會否「切斷了一些東西」,所以便要經常與手語指導斟酌對白完結後,能否將手保持在原位不放下。在Alan和子信就聾人身分和手語辯論的場景中,Alan反問子信「打手語是否真的『舒舒服服』?」後,便刻意讓手勢緩緩放下以營造餘韻。

黃修平又稱有時手語能比口語更精準地傳意,卻得留神手語、口語的文化差異。譬如戲中子信笑素恩「游水游到一pat屎」,手語指導卻指手語中「屎」純粹指向一團大便,而不會用以形容人的行為。但想到接觸不同語言時人往往最好奇「屎尿屁」,劇情上又要讓乖巧的素恩放鬆表情接受學習手語,不可刪去,手語指導便靈機一觸改編為「你游到咁,我笑到瀨屎」,既保留原意又符合聾人文化語境。另一例子是素恩在天台打出「永遠達唔到標準」的手語時,發現「永遠」在手語上是指說物理意義的「永恆」,他才想到常常說的「永遠」指的不是「永恆」,而可能是維持了一段長時間的狀態,有時因慣用字詞的引伸義而忘記了其本身的意思。最後便用兩手食指相抵,拇指豎起,表現向下,打斜滑行表現「一路持續」的意思,再在字幕顯示「永遠」。

「聾人食飯可不可以拿着筷子打手語?」當然可以。但寫劇本時大呼「過癮」的同時,黃修平也說要提醒自己不要浪漫化,要徵詢聾人意見,最後手語指導的合作下甚至巧妙地把筷子融入手語表達中。至於如何以筷子邊食邊講,則有待入場揭秘了。

電影講語際問題,講身分認同,也講感情,但最後還是回到選擇的命題——全聾人如何生活?是否必須學口語才能過好生活?電影Alan在凝望街場上打籃球的人時陷入深思,最終戴上人工耳蝸洋然而去。吳祉昊稱當時花了不少時間思考如何演繹,想起《綠簿旅友》中打動自己的對白:「So if I'm not black enough and if I'm not white enough, and not man enough, then tell me, Tony, what am I?」不是全聾,也並非健聽,「我到底是誰?」角色的掙扎與自身重疊,最後他理解角色,「我就是我自己」,取回聲音繼續人生。

黃修平容讓鏡頭設置意味走入人群,繼續人生路;而戴上人工耳蝸的舉動,也是角色明瞭自己無法在沒有聲音的情况下生活所作出的選擇。而相比經歷與角色重疊的吳祉昊,黃修平認為游學修和鍾雪瑩或只能相信這些「人物設定」,但對他而言,「即使是虛構也好,我都強調這種真實和可信,我想這些角色做出的抉擇來自世間上某一聾人的經歷」。

文˙鍾卓言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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