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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文學‧第一人稱「我」的三種敘事策略——讀潘國靈《身體變奏曲》

【明報專訊】潘國靈的新書《身體變奏曲》以身體為主題,寫疾病,寫人,寫城市,寫時代。書中人物交錯出現,互相串場,又各自生長,令這本短篇小說集不僅是story collection,還是一個經脈相連的生命體。

而當我們將《身體變奏曲》看作一副自然生長的有機身體時,那麼,貫徹始終的第一人稱「我」必定是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透過調節觀看距離,映射出疫情前後的人世浮影。

內心獨白

譬如說開篇之作的〈完全赤裸之難〉。若要以一句話概括這篇小說的情節,無非就是攝影師在拍裸體模特兒。若想再增添些資訊,那就是一個專職的外科醫生在業餘時間拍一個喉嚨受損的裸體模特兒。而這篇小說的巧妙在於第一人稱內心獨白(Interior Monologue)的運用,如同那隻導管內窺鏡(特別是那些括號內的聲音),讓讀者探進小說人物的內部,去窺見看似風平浪靜的拍攝影棚內,「我」與「你」之間的觀點分歧,小說張力由之而生。「你」認為赤裸自身等同於人的自然狀態,也等同於打開自我;「我」卻不以為然,不停在心裏反問「赤裸是否等同於呈現人的真實」、「身體難道就不懂得演戲嗎」等等,令讀者跟隨着「我」的內心世界思考身體赤裸與靈魂赤裸之間的關係。

旁觀視角

第一人稱可以讓讀者離人物的內心世界很近,也可以很遠。

在另一個短篇〈一條自縛的麻繩〉中,「我」受邀參加一個關於身體的藝術治療工作坊。對於這類以藝術治癒形體束縛的工作坊,「我」好奇但不太相信,並開宗明義表示自己是一個觀察者的角色參與這次工作坊。所以,在這一篇小說中,第一人稱「我」以一個旁觀的姿態,帶讀者觀察工作坊裏他人種種的束縛與解放。即使最後「我」不得不參與其中,將自己和椅子亂綑一通。在綑綁之中,「我」想起了「她」的手,一個曾經離「我」而去的人。讀者無法得知「我」與「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此刻「我」成了一條「自縛的麻繩」,無法解放自己。而小說的背景中,「我」所身處的城市正處於兵荒馬亂之中,邀請者「你」為了到前方支持而無法赴約。由此想來,「我」成為了一條無法解開的「麻繩」這一個小說結尾,除了指涉個人身心的狀况,也有整個城市受困的意味。

介入其中的作者

除了埋身肉搏的內心獨白和有距離的旁觀視角,「我」甚至還可以跳出來,作一個介入其中的作者(The Intrusive Author)。

〈枯骨之谷〉是《身體變奏曲》中少數以第三人稱「他」作敘述的故事。他是一名坐在精神科診所等待醫生的人,因為等待時間漫長而浮想聯翩:想到自己一直以來的文學之路,想到自己曾經與朋友恩在中學參與教會活動,想起《聖經》「遍佈枯骨之谷」的章節,想起城市裏曾經夏天唱詩歌的場面……然而,在他內心獨白的敘述中,時不時會跳出「我」的聲音,如主角他在閱讀診所雜誌架上的印刷品時,「我」如鬼魅般出現,向讀者說「我在此且摘錄一段他當時所讀到的……」,又如小說行文至恩與主角他的往事時,「我」突然跳出來說「他們之間的交往我在這裏不打算詳說,重點是……」,如此種種,「我」成為了這篇小說介入其中的作者,在適當的位置跳出來提示讀者,對準閱讀焦距,或是調節故事敘述的速度等。介入其中的作者是傳統小說常用的方式,也是講故事最簡單的方式,就是以說書人的口吻徐徐道來。後來,現代小說傾向隱藏或者排除作者的口吻,把敘事的工作直接交給角色。而如今,潘國靈將介入作者以「我」的形式糅入現代小說中,可謂是他在小說敘事上的嘗試與實驗,也是第一人稱「我」在《身體變奏曲》的第三種敘事策略。

《身體變奏曲》這本小說集向我們演示了第一人稱的三種小說節奏:「我」可如慢歌般喃喃絮語,輕聲牽引讀者的情感;又可如快板般明快,展現人世間的種種束縛;亦可如一把幽靈之聲,躲藏在小說的某個角落,忽然跳出來提醒你,原來身體可以這樣被理解。

文˙林英華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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