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破地獄是近日熱話,此地饒舌界早有MastaMic火氣十足的《破地獄》,喃嘸界代表林家謙最近也有一首大小調反覆輪迴的《普渡眾生》。不過,若數「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的樂壇代表,則非西方哥德搖滾之王Nick Cave莫屬。
行年六十有七的他,近年主理The Red Hand Files網站,親答全球歌迷提問,這是一則:
親愛的 Nick:
我在安特惠普大教堂外,偶遇你抱着嬰孩散步,本想同你攀談,但恐怕侵擾你的私人空間。你的表演太精彩了,讓我浮想聯翩,久久不能平復。你在這可愛小城做了什麼?我當時是否應該向你問好?
來自比利時的貝娜黛
網頁還貼上看來是歌迷偷拍的照片,梳all-back賭神頭的型伯,熟手地抱着孫兒。或曰老人家弄孫為樂有何稀奇?但若對Nick Cave略有所知,難免一時未能置信:這可是離經叛道、嗑藥成魔的「痛苦販子」啊,他居然湊孫?
哥德式痛苦搖滾
Nick Cave從未到香港開唱,我甚至懷疑沒幾份報刊曾介紹他。不過英劇迷若曾追看《浴血黑幫》(Peaky Blinders),當對片頭曲記憶猶新:那一響懾人的管鐘、鬼魅地向下爬行的電風琴,引出主角剃刀黨老大(應屆奧斯卡影帝斯里安梅菲)的一戰夢魘,那就是Nick Cave and the Bad Seeds首本名曲Red Right Hand。典出彌爾頓長詩《失樂園》的歌詞說什麼?暴風雨前夕,厄運之鳥盤旋,小鎮邊緣鐵軌上,黑衣蒙塵的男人現身。他舉起血紅右手裹纏着你,穿進你內心的黑洞,治癒你萎縮的靈魂。在他的災難藍圖裏,你卻是小小的齒輪……這是講述連環殺人犯嗎?還是地獄使者?如緊貼《失樂園》原意,那便是舊約聖經的復仇上帝。
Nick與他的壞種子們表演此曲總是魔性十足。上個月,我在倫敦最大的O2場館終於有幸親睹,眾人敲琴刷弦擂鼓有若狂飈,簡直是群魔亂舞。若嫌未夠暴烈,還有另一傑作Mercy Seat,高潮時低音結他、軍鼓和提琴混戰,直如狂風掃落葉,Nick則咕噥着Johnny Cash式監獄藍調:死囚遙望電椅,卻乍見天國寶座異象,耳邊一邊迴響舊約以眼還眼訓條,另一邊卻是木匠之子基督釘死十架(偏是木造)的新約救贖啟示,陷入了失序與狂喜。
若論邪典之最,當數1996年Murder Ballads,在荒漠小鎮鄉謠與末日哥德搖滾交織下,整張大碟由一樁樁謀財害命與妒恨情殺組成,據統計死者達65人,包括Where The Wild Roses Grow一曲中,由Kylie Minogue飾演被誘殺河邊的玫瑰少女,MV裏Kylie模仿溺水的奧菲莉婭淒美絕倫,此曲也成為Nick罕有的大熱作。尾聲是翻唱Bob Dylan的Death Is Not The End,碟中眾兇手及苦主包括Kylie、Anita Lane(前隊友兼女友)和PJ Harvey(曾短暫交往)一同獻聲,半戲謔半釋然地齊唱「死亡不是終站」,令人拍案叫絕。
神與人的辯證
距離Channel [V]日夜狂播Where The Wild Roses Grow晃眼近三十載,這位地獄之王如今已過耳順之年,且讀他如何答覆抱孫一事:
親愛的貝娜黛:
……那天在聖母堂,我是跟兒子路加、媳婦莎夏和孫兒羅曼同行,真感激你留給我和孫兒安寧獨處的空間。教堂裏有魯本斯《基督下十字架》三聯畫,正中一幅是人們無限溫柔地托起基督蒼白的遺體;左側那幅,依撒伯爾指着表妹瑪利亞隆起的肚子,一如路加福音所言,胎兒在「歡喜踴躍」…… 它背後還繪有聖基多福,背負聖嬰耶穌渡河的聖者──每幅畫都刻劃着背負基督的意象。我興致勃勃地向羅曼解釋,說着說着他就咕嚕咕嚕地入睡了,六個月大的嬰孩,睡得多麼的沉,於是我往堂內一側祭壇點了蠟燭,為亡者祈禱…… 回到酒店房間,我還感到手臂痠軟,那是小男孩的重量,也是猶存的慰藉感。我驟然領悟這就是喜樂,雖然總是後知後覺,有時它是裊裊尾隨的回憶,有時卻是一湧而至。它盛載的不止笑臉,還有淚水。
愛你的Nick
這該是曾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者的深切體會。Nick自幼受教師父親高壓栽培,小時便讀《罪與罰》和《蘿莉塔》,這大概解釋了他後來作品的靈肉交戰。他後來輟學,父親車禍逝世時,他卻因爆竊被捕須母親擔保,其後從事音樂,同時染毒癮多年,曾赴巴西戒毒不果,在該處結婚並誕下路加,後來離異。他千禧年間再婚並誕雙胞胎,人生漸趨穩定,與孩子也相處融洽,豈料2015年驚傳噩耗,兒子亞瑟因吸毒墮崖身亡。近年好不容易擺脫低潮,新作不輟,親友卻接連亡故,先有母親、前隊友Shane、紅顏知己Anita Lane,繼而是早年的私生子葉忒羅。
Nick Cave是否信神?以往他模稜兩可,大抵是相信神的觀念,但反對人格神和教會組織云云;去年接受坎特伯雷大主教訪問,聽來態度稍有軟化,說與上帝關係「在進展中」。從其作品看來,他肯定是聖經的狂熱讀者;而他對神人愛恨關係的執迷、對文學典故的偏執喜好,則或反映對父親的情結。他最溫柔的歌,是1997年的鋼琴情詩Into My Arms,有說是與PJ Harvey分手後自我療傷,開篇即出手不凡:「I don't believe in an interventionist God. But I know, darling, that you do. But if I did, I would kneel down and ask Him. Not to intervene when it came to you.」,這是典型的悖論修辭,他近年屢遭變故後,對「橫加干預的神」想必更有百般滋味吧。自彈自唱是他最柔軟的時刻,像那晚在O2,便眼含淚水獻唱寫給亡子的I Need You。COVID封城時期,他在空無一人的倫敦亞歷山德拉宮,開了一場名為Idiot Prayer的單人鋼琴演唱,是瘟疫時期的肅穆禱告。
搖滾樂的「晚期風格」
新碟The Wild God延續近年作風,音樂上少了暴烈,多了空靈,在「punk界帕格尼尼」Warren Ellis襄助下,弦樂襯底反更眩目,Uncut雜誌形容它繁富像布萊克的宗教詩。同名主題曲講述他想尋覓舊作Jubilee Street的妓女不果(早在歌詞給他殺死了),只好繼續《離騷》式上下求索。Frogs那從溝渠躍向歌者外套裏的蛙,不就呼應了他回覆歌迷時引用聖經的「歡喜踴躍」典故嗎?那晚在O2,他悉數演繹新歌,最魔幻是唱至O Wow O Wow(How Wonderful She Is)中途,傳來一位婦人電話錄音:「你記得我們胡胡鬧鬧地一起作歌嗎?有時我們躺在牀上,傾聽樓上的腳步聲,然後幻想聲音來自布里克斯頓監獄……」,繼而是幾聲傻笑。同時屏幕播放一位美女在海邊忘形起舞,長髮風中飄揚,那正是亡友Anita Lane風華正茂的影像,錄音是她回味二人創作From Her To Eternity的過程。
薩伊德(Edward Said)曾提出「晚期風格」一說,以貝多芬等為例,指藝術家生命邁向終結時,早已無懼不合時宜,也不再追逐創新和拘泥格式,「處處是不在與寂靜,而支離多隙」。李歐梵、邵頌雄年前合撰《諸神的黃昏》探討此概念,提及阿巴多癌病康復後指揮馬勒第九交響曲,境界便令人神往:「最後一個音符於幾乎聽不見的弱音中逐漸消失後,全場寂靜達數分鐘之久,阿巴多在台上雙手合十,像是在祈禱……也許他每次演奏此曲,都已經死了一次。」
隨着一代搖滾英雄漸老,搖滾樂是否也有晚期風格?除了Nick Cave,據The Cure主腦Robert Smith透露,暗黑新碟Songs of the Lost World也作於封城期間,當許多長輩孤獨病死安老院時,他一面埋頭讀《戰爭與和平》,一面思索何謂不朽。「波士」史賓斯汀(Bruce Springsteen)驚覺少年樂隊隊友逐一離世,「訪舊半為鬼」,也作了Last Man Standing以告亡靈。搖滾已變得暮氣沉沉嗎?抑或此時才邁向圓熟?也許樂迷各有說法,但我在這專欄每期談論創作歌手,正是因為只有全面創作,作品才能夠隨歌手生命智慧累積而進化。香港有Nick Cave這樣深邃的歌手嗎?目前應該沒有,還待放眼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