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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話題:子債不會父還

【明報專訊】「你好,我是XX銀行的陳小姐。我們公司最近推出大額低息貸款優惠,唔知你有冇卡數要清?需唔需要結餘轉戶?」

自稱是銀行職員的cold call電話,想必每個香港人都經常收到。如果你沒有財務需要,很快就掛斷,也無風雨也無晴。但如果你是負債纍纍、有找數壓力的債仔,內心定起波瀾:真有銀行借平錢給我還貴息貸款,豈不快哉?

借低息新債,還高息舊債,可以稱為結餘轉戶,是常見的債務紓緩方法。這種方案雖沒有減少債務總額,但可慳利息支出,減少還款壓力,無論是普通債仔,還是企業和政府,聞之都兩眼發光,鬆一口氣。

上月初人大常委會閉幕,財政部就頒布類似的債務紓緩方案,還是近年最大規模的10萬億化債計劃。這個方案,究竟所謂何事?中國的地方政府,又為何欠下巨債呢?

「財技」借錢法

如同普通人債台高築,未必是個人品格問題,還有結構性源頭。中國地方債同樣如此,追溯下去的源頭是央地關係和財稅制度。

中國憲法第三條寫明:「中央和地方的國家機構職權的劃分,遵循在中央的統一領導下,充分發揮地方的主動性、積極性的原則。」這句話讀來頗為抽象,我們不妨借用家族關係類比:中央政府像大家長,主持大局,決定獎罰;31個省級政府是大家長的兒子,要發揮自己的能耐,把所屬地區發展好,爭取大家長的青睞。兒子之間,天賦和能力不同,既合作,也競爭。

為求各人財政均衡,大家長定下分帳制度。兒子的收入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保留己用,另一部分上繳家族,然後再發還回去。這個制度,就是分稅制和轉移支付。

在兒子看來,他們事多錢少,收入還要上繳,儘管大家長二次分配,但費力需時,因此有動機舉債開拓財源,尤其是借錢大興土木,「跑數」帶動經濟。然而,大家長嚴令禁止借錢,這些兒子只好用「財技」破局,尤其是專門開公司借錢,用灰色的方法借了很多錢。

後來,當2008年金融海嘯來臨,大家長甚至鼓勵兒子舉債振興經濟,直到債務規模觸目驚心。形勢比人強,大家長於是改變主意,承認兒子借債的需要,前提是受大家長的管控。在2015年新的規則下,地方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舉債,一方面借錢投資項目,另一方面借低息債務,償還高息的灰色債務,也就是文初提及的結餘轉戶,政策方向至今不變。

這是簡化版的中國地方債故事。地方債涉及的「財技」很多,最常見的是地方政府融資平台,又稱城投債,它們在2023年的規模達64萬億人民幣。

以地為利

為什麼地方政府開個城投公司就能借錢?又有誰借錢給地方政府?這就牽涉政府以地為利,左手交右手參與地方經濟的運作。

簡單來說,融資平台公司是地方政府的「私生子」,政府將土地和其他國有資產撥入其中,然後城投公司將土地抵押,到銀行發債和借款募集資金。城投公司按法律地位是國有企業,正式名稱不是「融資平台」,而多有「建設投資」或「投資開放」等字眼。由於有地方政府的信用背書,國有銀行樂於貸款,購買債券,尤其是地方政府控制的城市商業銀行。

對地方政府來說,城投公司能開動「城市化」和「工業化」兩個引擎,帶動地方經濟的發展。在《人地之間》一書中,陶然指出地方政府玩轉經濟,靠的是「以地謀發展」,差別對待兩種用途的土地:一方面壓低工業用地的價格,招商引資,另一方面限量供應拉高商住用地價格,賺取土地收入。

這個過程,第二產業帶動住宅、商業、辦公的第三產業,到後來房地產業先行,地方政府亦可以藉「土地金融」支持工業發展。而城投平台作為政府的融資工具,置身其中代替政府投資基建,包括土地開發、公路、城市基建、工業區、文化旅行項目等。

然而,城投公司雖然產生外溢的經濟和社會效益,帶來稅收和改善基建,但城投公司本身逐漸成為沉重的債務問題。據統計,城投自行籌資承擔的基建投資額曾佔總基建的40%以上,其60%的可用資金來自新增債務,地方政府隱債由此積累。這些城投平台的項目回報率很低,現金流收入也不多,面對龐大的償還壓力。因此,城投平台常常需要依靠政府的財政補貼,尤其是政府發行的債券收入,以及土地收入。

當中國政府近年提出「房住不炒」,推出「三條紅線」,主動戳爆佔GDP四分之一的房地產泡沫,地方經濟開始承受巨大壓力,地方債也成為其中一個痛點。債務的利息是剛性支出,地方政府被迫緊縮財務,減低投資,甚至拖欠公務員工資和工程款,增加對民營企業的罰款,大幅損害經濟信心。

出錢還是出政策?

這不是地方債問題的第一次浮現。箇中關鍵是,中央和地方的責任分配如何,誰是解決債務的主體。

在財政部的方案公布之前,市場有預期中央會增發國債,幫助地方政府「化債」,畢竟中央政府的信用更好,發債的利息開支更少,而且能一筆過解決問題,減輕地方的壓力。財政部門也強調,中央有提升槓桿的空間,給市場帶來想像的空間。

最後,人大常委的化債方案懸念揭盅:子債不會父還,中央政府不償債,但可以開政策綠燈,繼續允許地方政府結餘轉戶,發行官方債務置換高息隱性債務。具體而言,這項方案增加6萬億元地方政府債務限額,用於置換隱性債務;連續5年每年從新增專項債中安排8000億元,總計4萬億元,專門用於化債。

換言之,不是中央直接出10萬億給地方,而是中央提升地方政府的「信用卡」額度,允許地方再舉借10萬億官方債務,置換隱性債務。

這個方案的重點是改變地方債務的形式:城投債、銀行貸款、應付帳款等形式的債務變成地方政府債券,原本不透明的隱性債務轉化為公開透明的政府債券,剩餘期限較短的高息債務轉化為剩餘期限較長的低息債務。

由此,債務規模雖然沒有減少,但中央政府以時間換空間,減輕地方政府的償還壓力:化債從來就不是清零債務,而是化解眼前的債務風險和壓力。

值得指出的是,地方政府不單依靠這個債務置換方案,還需要控制支出,變現國有資產來輔助還債,俗稱「誰家的孩子誰抱」、「砸鐵賣鍋」。最經典的例子茅台化債,一方面賣股還債,另一方面低息發債,同時直接購買貴州各級政府的城投債,被笑稱「你買的貴州城投債,將帶着一股醬香味」。

後房地產經濟

財長藍佛安說,今次安排讓地方卸下包袱,輕裝上陣,地方依靠自身努力化解債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甚至有些地方比較輕鬆。

然而不可不察的,是地方債的風險仍然存在,尤其是財長對準的是帳面上的隱性債務14.3萬億,實際上隱性債務的規模或比財政部統計的規模要大,而隱性債務是可以一邊化解,一邊新增。

回到香港,政府同樣連年財赤,需大幅增加發債借錢應對。在今個財政年度,政府全年預計發債突破千億,達1200億,而在財政年度頭6個月(4至9月),政府赤字達2260億。同時,香港首7月賣地收入37億,只及本年度預算一成。

內地的地方政府的經驗,是子債不會父還,債務要小心禍延子孫。

無論是特區政府還是內地的地方政府,如今都需直面一個根本問題,經濟在地產行業低迷下如何走下去,財政在賣地收入斷崖式下跌後怎麼辦?

而這不單是周期性問題,還是結構性問題。

參考資料

.蘭小歡著(2023),《置身事內:中國政府與經濟發展》,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

.陶然著(2022),《人地之間》,遼寧人民出版社

文˙艾迪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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