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村上春樹的新小說《城與不確定的牆》中文譯本終於出版,距離上一本長篇小說《刺殺騎士團長》已經7年,對村上迷來說確實是漫長的等待。新小說去年在日本出版之後,評論都提及新故事與前作《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有很大關聯,因此很多人都像我一樣在等待譯本的時候,先(重)讀《世界末日》作準備。終於等到《城》的出版,故事與《世界末日》的關係,特別是前半部分的不少地方都近乎一樣,這確是有點超乎想像。在分析小說之前,先談一點新書的出版背景。
村上在新小說裏寫了一篇「後記」,交代他創作這新書的來龍去脈。實際上《城與不確定的牆》最初源於他在1980年的時候在雜誌刊登的中篇小說〈城,與不確定的牆〉。村上春樹在1979年才出版第一本小說《聽風的歌》,初奪新人獎,因此那在1980年出版的中篇小說是他非常早期的作品。在雜誌刊登這中篇小說之後,村上說他對故事並不滿意,所以沒有將之出版成書。再過幾年時間,他想重寫〈城,與不確定的牆〉,但當時所用的方法,是在原來的故事之外另寫一個故事,兩個故事交替並排地形成《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在1985年出版。〈城,與不確定的牆〉就是「世界末日」的故事(雙數章節),而另寫的故事就是「冷酷異境」(單數章節)。
一個中篇衍生兩本小說
但如村上春樹在《城與不確定的牆》的後記所說:「但歲月流逝,隨著寫作經驗累積以及年齡增長,我漸漸覺得〈城,與不確定的牆〉這未完成的作品——或作品的不成熟——沒有獲得正確的解決。」寫在2020年、正值瘟疫蔓延全球的新小說《城與不確定的牆》,正是村上把這個「像是卡在喉嚨裡的小魚刺」真正解決、重新書寫的作品。因此最初的〈城,與不確定的牆〉,最終衍生成兩本小說,分別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和《城與不確定的牆》,兩本書(特別是舊作「世界末日」的部分)確是同出一轍,無論是牆內的城、守門的人、城裏面金色的有獨角的獸,或是圖書館裏的「古夢」,都是同樣的城、同樣的獸。
從「街」到「城」的翻譯
對作者來說這次是內容重寫,而對譯者來說,對於兩本小說的翻譯也有新的手法,其中最明顯的正是故事最核心的內容,那「城」的翻譯。在《世界末日》裏,賴明珠直接把日文漢字的「街」用在中譯本上,因此故事一直都是在圍牆內的「街」作為場地,故事一開始也是以「我最初來到這街時」作為第二段的開頭;到《城與不確定的牆》,賴明珠終於以「城」取代「街」來寫這給高牆圍繞的地方,來譯寫這關於城與不確定的牆的故事。
讀着這新的小說,當然是一貫村上春樹的虛幻,然而這小說的命題正正也是探討有關虛幻與真實之間的關係。不像《海邊的卡夫卡》裏的Johnnie Walker、《1Q84》的Little People,又或是《刺殺騎士團長》裏面的騎士團長,那些虛幻的設定是小說裏面的重要構成部分,融入而成為完整的故事。《城與不確定的牆》裏面的那座受高牆完全圍繞的城,都是故事主角與他在17歲時認識、小他一歲的「妳」,共同構想出來的一座城,所對應的是「真實世界」。年過七十的村上春樹在新小說中,一而再地詰問何謂「真實」、何謂「虛構」,這正是他創作生命裏的重要部分。相比起以往將虛幻的情節直接用到故事之中而不加解釋,《城與不確定的牆》就像是解答一個核心的問題的嘗試:究竟村上春樹常常把讀者弄得一頭霧水的「虛幻」,與故事之中的「現實」之間有什麼關係?
在故事裏的主角,曾經試過在「虛構」的城裏生活,與自己的影子分離、看過金色的獸、讀古夢,後來又與影子重新連結、回歸「現實」。主角在「現實」裏回想城的回憶,如此寫道:「記憶變成這樣斑駁不全,讓我感到困惑混亂。記憶是隨着時間的經過而失去的,或者是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呢?我所記憶的事情到什麼地方為止是真實的?從什麼地方開始是虛構的?到哪裡為止是實際發生過的事,從什麼地方開始是編造出來的東西?」
現實與虛構,明明就是黑白分明的對立,真與假、生與死,在我們的認知裏,都有不可踰越的鴻溝。但就如故事的主角,又或是與「現實」裏的圖書館職員添田小姐一樣,可以看到、而且與已經離世的人談話,那又是什麼一回事呢?主角說:「現實這個詞在我心中已失去原本的意義,紛紛散掉了。我好像已經失去了當作基準的柱子,無法確認什麼是現實。」
現實虛幻非對立
我們的認知(像價值觀、語言等),定義了這世界的一切,樹立了有關於現實與虛幻的規則。日常生活大部分時候都在規則以內,面對規則以外的東西,我們一方面無法解釋,一方面也以虛幻而將之無視。所謂無法解釋,就像故事裏已經離世了的角色形容自己死後的狀態的時候,如果我們真的要面對(而非否定),就只能以有限的語言去描述:「沒有所謂階段。回過神時,啊,我已經變成這樣的狀態了。以時間來說,我死去是在從現在算起的一年多前,然後變成這個樣子,也就是成為沒有實際肉體的所謂意識的存在。」
因為村上春樹在這故事裏,是希望直接處理這「現實vs.虛幻」的關係,也就是想說兩者不如我們所想的對立,因此在故事中,也異常直白地寫出他的答案。在故事的後半,主角與咖啡店的女店主有一次談到馬奎斯的《愛在瘟疫蔓延時》,其中引述了小說的兩夫婦在郵輪上看到亡靈的情節。咖啡店的女店主說:「他(馬奎斯)所說的故事中,現實與非現實,生者和死者,都混在一起」,「好像在日常生活中理所當然會發生的事一樣」。我們在日常生活中,規則都難免有時候變得無法應用,就像小說主角「感覺到有什麼跟什麼混合在一起了」的感受。
所以到後來,村上把他的看法寫得再清楚一點:「什麼是現實,什麼不是現實?不,甚至該問隔開現實與非現實的牆,真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嗎?」當我們意識到現實與虛幻不一定如此一分為二的時候:「但是,我想,現實可能不止有一個。所謂現實是要從幾個選擇中,選出自己想要的才行。」在讀這小說的時候,特別是最後的部分,我們都在努力嘗試搞清楚故事的發展,其實正正是體驗着我們在既有的規則之下,如何把我們的理解能力限制。而村上春樹也在小說裏,去到最後一刻、在後記的最後,他寫了最重要的一段總結:「換句話說,所謂的真實並不是存在於一個固定的靜止狀態中,而是在不斷遷移=移動的諸相中。這豈不是所謂故事的神髓嗎?我是這樣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