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鍾雪瑩剛憑電影《看我今天怎麼說》勇奪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獎,許多聾人朋友為之振奮。現實中患先天性嚴重深度聽障的跆拳道運動員何念澄(Ben sir)亦將力爭獎牌,事隔12年再出戰亞太聾人/聽障運動會。運動員面對的困難不用多說,他曾為生計放下拳頭,如今再踏賽場,期盼奪來獎牌與關注,聾人/聽障運動員可獲更多資源。賽場如人生,且看何念澄決不言敗的旅程。
教班咬字不準 被誤當韓國人
何念澄戴上助聽器,在其開設的拳館「灃柏跆拳道」受訪。收生漸上軌道,拳館不久前搬往現址,空間更寬敞。他憶述開辦拳館初時,宣傳中沒刻意提及自己患聽障。有家長來訊查詢,為小朋友報名試堂,來到現場才察覺教練口音有異,還誤會他是韓國人。Ben sir坦承患有聽障,家長見孩子學得開心,遂繼續繳學費。憑藉家長信任及口耳相傳,拳館的學生愈來愈多,由3歲幼兒至退休人士也有。
Ben sir的咬字有時不完全準確,但與記者對答仍很流暢,予人感覺的確像正在學廣東話的外國人。然而當他取下助聽器,世界便會陷入一片寂靜,因其聽障程度逾100分貝,也就是大如飛機引擎聲才聽到。即使有助聽器,他靠讀唇也只能掌握八至九成的對話。唇語遊戲有時在綜藝節目出現,差天共地的誤解往往引人發笑。此時Ben sir做了一個口形讓記者猜。是「放大」?「我想說的是『科大』、『火炭』,讀唇有點像,但發音不同。」他稱助聽器放大外界聲音,但不同音調對他來說仍很陌生,要牢記才可分辨。譬如他聽電話時看不到口形,但「返唔返嚟食飯呀」等常見對話,他可以辨別,「(對方)無緣無故說其他我沒聽過的,例如『一陣間落信箱攞嘢呀』,我便要思考他在說什麼」。
成長過程中,他看着別人怎麼說,一邊記、一邊學。回想與跆拳道結緣,當年何念澄還是個小男生。爸爸替他報名香港聾人福利促進會的跆拳道興趣班,踢腳、打套路有型有格,深深吸引着他。能力不俗的何念澄為準備本地比賽,轉往正式拳館學拳,開始與健聽同學一起上課。別人練習兩小時,何要多花半小時,皆因教練和身旁隊友需時解釋。後來他向一位韓國教練拜師,是對方第一個聽障學生,二人慢慢建立默契,「有心靈相通,知他想怎樣打」。不過他笑言有時理解困難,除了因聽不清楚,也是英文能力有限。
聽障身分摘銅 參本地賽被拒
賽場上,對戰選手一邊出拳,場邊教練可以一邊大喊指示:「防守啊!睇住啊!」何念澄沒法聽到教練即時指點,需靠事前準備的策略,反而練出自行拆招的能力,落場「靠自己信心去打」。他參加多個本地公開賽事,奪得不少金銀銅牌,而搏擊時不會戴耳機,外界不知道他有聽障。直至2009年夏季聽障奧林匹克運動會,年僅17歲的何念澄勇奪跆拳道58公斤級以下銅牌,是香港在該賽事的首面獎牌,也是至今唯一一面。
奪獎固然開心,何念澄當時甚至獲民政事務局長祝賀。他原以為獎項會換來更好的資源和配套,但獲贈「繼續努力」的鼓勵說話之後,外界關注很快消退。無奈的是,他以聽障運動員身分嶄露鋒芒,但再參與本地賽事反遇阻撓,「他們說『你聽不到的,不可讓你參賽』,我覺得有少少不公平」。身邊跆拳道朋友也奇怪,相關規定前所未聞,何試過上訴但終告失敗,自此只能轉往國際比賽。
何念澄在國際賽事繼續打出成績,每年都有獎牌落袋。廿二廿三歲應是跆拳道選手的黃金期,但何念澄選擇了黯然退役。「自己大個啦,唔係一世做運動員,都要顧吓搵唔搵到食。」他經深思熟慮,覺得沒理由再靠家人給錢參賽。做運動員無收入,卻要自行承擔生活費、學費、出外比賽的機票酒店與報名費,雖然曾獲康文署、體院的一次過資助,但屬鼓勵性質,金額甚少。家人甚至動用退休金支持他,「所以算啦,唔打啦」。
被問到當時感受,何念澄頓了一頓,平靜地說:「可惜囉。」相隔多年再回想,他無奈道:「我可以(繼續)的,但無錢。」同期的打拳朋友繼續參賽,他則改為陪練。
為打搏擊 放棄人工耳蝸
為了生計他進修工程課程,但畢業後才發現求職難。工程學徒職位大多要求在地盤工作,見工時對方明言他不適合做,就算他看得見,「萬一地盤有人叫『睇住啊』,我聽不到而可能有意外,公司便要賠錢」。最終他覓得一間工程公司的文職,負責回覆電郵、審閱報價,晚上則兼職教拳。當時他要預約康文署場地,往往清晨甚至前一晚開始排隊,然後吃早餐返工,放工再教拳。文職工作做了4年,工資低且沒晉升空間,他漸漸看不見出路。在身邊人鼓勵下,他兜兜轉轉還是回到跆拳道,開設拳館。
現時Ben sir的學生當中有逾100個健聽小朋友,另有約20個聽障小朋友參加他教的興趣班。自身學拳經歷塑造教法,他面對着聽障學生,會就每個動作講解很多次,確保他們不是「扮明」。「很多聽障小朋友口說明白,怕麻煩到教練。」拳館放了一本自製教材,詳細羅列不同跆拳道動作的圖解,加上Ben sir上課有時利用白板寫字,「小朋友就知如何做,學得快一些」。
不過聽障學生學拳,還有多一重考慮——人工耳蝸。為免危險,做了人工耳蝸手術的聽障學生須避免被打頭,但有些人難以控制力度,所以聽障小朋友大多是學習打套路,而非搏擊。戴了助聽器的Ben sir示範道:「『接接接』(較高頻的音),我是聽不到的。」人工耳蝸有助聽見更多環境聲響,不過他從未考慮做手術,只為繼續打搏擊,「去到自己真的完全聽不見,那就沒辦法而要做」。隨年紀增長,聽力或會衰退,他須定時往醫院覆診檢查。
參賽目標:為聽障運動員爭取資源
何念澄與中國香港聾人體育總會其餘19位運動員,將參與12月1日至8日於吉隆坡舉行的第10屆亞太聾人/聽障運動會,共出戰4個運動項目。原本已離開賽場多年,為何重燃比賽熱誠?Ben sir說起早前應浸會大學邀請分享,現場很多大學生問他會否再參賽。「我說應該不會啦,但第二次去分享,又有人問我會否再參加東京奧運」,他想不到竟有大學生留意聽障賽事,成為重踏賽場的契機。當中還有他的學生不自覺間推波助瀾,「我教跆拳道,睇到小朋友練得開心,我就技癢」。
這次的亞太聾人/聽障運動會,何念澄將奪獎訂為目標,希望藉此獲政府關注,為跆拳道以至其他項目的聾人/聽障運動員爭取更多資源。第25屆聾人/聽障奧林匹克運動會明年在東京舉行,他亦計劃參與。回看以前比賽片段,Ben sir說自覺打得很差,「想打番好一點,可能以前太緊張,心態問題」。教拳、帶學生比賽的經驗累積不少,他相信有助自己備戰,而且他的第一批學生已是青少年,可成為練習伙伴。如今他不再是十八廿二,拳館減輕一些經濟壓力,不過金錢仍是很現實的考慮,參賽前他要先計一計數。「要兼顧教班,要交租金,參賽要放一筆錢入去,那怎樣交租?」
何念澄以前就讀主流中小學,同學都是健聽的,老師安排他坐在第一排,方便他讀唇。他從小習慣不恥下問,聽不明便問身邊同學,小息時追問老師。「我可以失敗,但不可被擊敗。」這是何爸爸教的一句說話,他以此為人生格言,「輸了不要緊,站起來再來一次;徹底被擊敗就是輸了之後,我放棄自己人生」。賽場上總有輸贏,生活上何念澄也永不言敗,有疑惑時主動發問,至今仍努力學習聽講,把不同詞語的發音一一牢記,「不想只靠打字,麻煩到其他人浪費時間」。
Ben sir開設的跆拳道館取名「灃柏跆拳道」,「灃」意指河水川流不息,寓意是新挑戰源源湧入,要不斷學習。人生是持續成長的旅程,現在他也是這樣教學生,練習雖累,但不能不練。「今日同我溝通有什麼困難嗎?」訪問途中他如是問,展露希望進步的心意。要用心聆聽不是稀奇事,記者回說不少人的廣東話也帶口音,這天也能聽懂他的說話,反問一句:「可以做些什麼,方便你讀唇讀得好一點?」原來音量大小並不重要,Ben sir稱只要正面面對着他,以正常速度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