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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教文化達人}黎志添 超度亡魂 破地獄不是給生人的表演

【明報專訊】近日總被問睇咗《破·地獄》未?電影《破·地獄》一時無兩,其中一句經典對白「不止死人要超渡,生人也需要破地獄,生人都有好多地獄」引起不少觀眾共鳴,說其親人死後欲破解名為心結的地獄,而喪葬儀式正能撫慰他們。香港中文大學文化及宗教研究系教授、道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黎志添研究了道教科儀約30年,黎教授無論講起嚴肅的學術話題,還是虛構的電影情節,一貫保持平穩的聲調。看過電影《破·地獄》後,黎志添想說,「破地獄」這道教喪禮儀式「不是一場表演,也不是只給生者觀看」。

破地獄搶眼 撫慰喪家

提及道教,會想起秦始皇派人到三神山求不死仙丹,黎志添說世人或將道教的神仙思想標籤為迷信,但這神仙論沒那麼神秘,主要講求清靜寡欲的心性修煉,而非追求長生不死,「通過自修回復天性,這天性超越死亡,是一種永恆的存在」。不論真神存在與否,他認為道教作為歷史悠長的本土教,具豐富人生哲理,深受道教儀式和修煉傳統感染,原是基督徒的他皈依成道教徒。

黎志添在美國芝加哥大學修讀哲學博士時,師從著名漢學家余國藩學習宗教研究,並受余啟蒙。余國藩英譯全套《西遊記》,將《西遊記》帶到西方,而道教思想遍佈《西遊記》章節,包括精、炁,神的內丹修煉,黎從余的《西遊記》研究明白道教的宗教理想是內在自求,自此認為道教值得研究。

道教的祭禮儀式稱為科儀,喜事叫打醮,白事叫打齋,禮節程序有一套規範,黎志添笑言成語「照本宣科」原本形容道士按照科儀本記載的經文、咒語和手訣等進行儀式。在香港辦喪禮做破地獄的道士大多是廣東正一派喃嘸師傅,他們根據不同儀式和目的,按相應經本敷演儀式,祈求保境安民和陰安陽樂等。

伴隨尖銳具穿透力的嗩吶聲,喃嘸師傅吟誦經文,圍繞火盆步罡踏斗為亡者引路,揮動桃木劍擊打瓦片破開地獄之門,拯救亡魂脫離地獄之苦。看着喃嘸師傅拋高接起桃木劍,功架十足似做大戲,「破地獄」的呈現方式確實搶眼。黎志添指破地獄雖是道教儀式,但有其他宗教或無信仰的喪家會要求在喪禮加一場破地獄,「一般都習慣了,因為在殯儀館裏最能抓住眼球的就是破地獄,喃嘸業界都習慣喪家預一場(破地獄),如果你跟喪家說先人毋須破地獄,喪家或者心裏更加難受」。喪家或認為破地獄能讓他們釋懷,而喪禮的殯儀儀式大抵以喪家意願為主,喃嘸師傅便照做。

道觀施食、煉度 「好死」無需破地獄

記者見有些破地獄的地獄城以鐵片取代瓦片,瓦片一擊就破,鐵片卻不是,好奇亡者家屬沒看到地獄城爛掉的一幕,會否覺得無法順利幫亡者破地獄?黎志添失笑同意,他形容一堂法事儀式是齣儀式劇 (ritual drama),說人的體會主要透過教育的思想傳承,但「眼睛望見的東西也重要」,即人們或以視覺判斷法事儀式的效果,「故破地獄以視覺呈現也有其理由」。但這不代表法事儀式是做給生者看的,黎再三強調法事儀式不是一場表演。

亡者會否墮入深淵地獄,人們自是無法判定。但從宗教目的來說,不論是道教,還是佛教,黎志添說喪禮做法事儀式都是用來超度亡魂,免除亡魂的罪責,不用在陰間受苦,並藉法事儀式的功德離開陰間,甚至早登仙界。亡者離開陰間的前設是懺悔,「懺悔亡魂生前罪過,才能成就他的下一步,從死到生」。

道教和佛教均認為亡魂在陰間是飢餓淒寒的狀態,黎志添翻開他從道觀獲取的科儀本《先天斛食濟煉幽科》,說道觀一般超度亡者脫離地獄,會施食(又稱「斛食」)和煉度,而非破地獄;施食為解除亡魂飢寒之苦,煉度為渡化亡者離開陰間登仙界,這有別於破獄要從深層地獄中攝召重罪亡魂。

黎續解釋,一般只有罪大惡極,或年輕、意外身亡及自殺者須進行破地獄;七老八十高壽者代表他今世積善德,縱有小過失,也不算是壞人,假如他自然死亡,「直到去世那天享盡所獲年壽,我們稱為『好死』,反映他不是罪孽深重的人」,便毋須破地獄,只消在超度儀式中為他誦經,以減輕他在陰間遭遇的淒苦。

「人做我又做」不解而堅持是信仰

那麼《破·地獄》中對子女苛刻、重男輕女的喃嘸師傅Hello文(許冠文飾)算得上罪孽深重嗎?黎志添搖搖頭,「這是緊張的家庭關係,不是殺人放火等嚴重惡行,不需要破地獄」。他續說道教儀式已滲透日常生活,有些喪家不顧亡者年歲和亡故原因,為亡者破地獄,「道教法事已成為大部分中國人習俗的喪禮傳統」。黎估計全港逾七成喪禮採用了道教儀式,有些人或清楚、或不清楚破地獄是道教儀式,做破獄只為亡者得救。道士在喪禮做法事不會專登向家屬解釋背後的道教含義,並非他只收錢辦事,而是「宗教儀式的意義本身不在於傳教」。

每逢太平清醮,遊客會特意到長洲看搶包山和飄色巡遊,人們尤其關注參加飄色的小孩會扮演什麼人物,記者問黎志添這會否掩蓋儀式本身的意義?黎認為這能引起更多人認識道教思想的興趣,達至文化普及。從道教傳統而言,儀式的意義在於其目的,他說 :「習俗化的道教(儀式)構成生活、宗教信仰的有機體,但打醮是為圍村居民祈福,居民毋須皈依成為道教徒。」

「人做我又做」般為逝去親人破地獄、入長洲看太平清醮、跟父母上香拜神等等,這些禮儀是否漸成習慣,失去其意義?黎志添作為道教徒,堅持每日上香,他說宗教講求行動,尤其宗教儀式要先做先學,習慣行禮如儀,重複做便累積保祐的效果,「不是你知道儀式的意義後(做儀式)就有效,現代人或會覺得這是不求甚解、是迷信。但不求甚解而執著地堅持習慣,就是信仰」。

記得《破·地獄》的Hello文持「女人有月經,很骯髒」的觀念,拒絕女性觸碰他,也不教女兒破地獄,說「祖師爺話喃嘸傳男不傳女」,難道這不是盲目迷信嗎?黎志添猜想Hello文口中的祖師爺是指代代相傳的喃嘸師傅,他說道教並無禁止女性修煉,性別在道教沒高下之分,事實上有不少女道士會做超度破獄儀式。惟神明是聖潔之身,道士做法事要請神,則要保持淨身,例如須齋戒沐浴、思過念經,而道教認為經血是濁氣,故女道士做法事時須避免經期。不過黎說一場完整的打齋要通宵進行,考慮體能要求,喃嘸師傅這行業或未必適合女性。

做法事救亡者 生者信則釋懷

「今日天隔一方難見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涼天」。《客途秋恨》一曲南音在電影中Hello文逝世後唱起,意味亡者與親人天人永隔,黎志添說亡者不一定願意離開這世界,永別或令他難過,因此法事也是在安撫亡者。至於生者,他們從儀式得知亡者死有所歸,內心得到慰藉。

這又好比殯儀館道教喪禮的「過橋」儀式,喃嘸師傅唱誦後,引導扶住代表先人靈位的亡者長子及嫡孫,帶靈位過金橋和銀橋,這個代表亡魂能離開陰間登仙界的過渡儀式,為什麼要家族子孫參與?參與儀式並不會讓儀式效果更顯著,但那個過程讓生者更好受,「因為生者關心亡者去向,擔心亡者在陰間受苦,那法事儀式講明要超度、拯救亡者,對生者來說便是一個安慰」。

做完法事,生者真的能釋懷嗎?黎志添研究道教科儀幾十年,參與和田野考察過的法事儀式多不勝數。他說生者一般不會問儀式是否有效,只是誠心完成法事,更會在喪禮上摺「金元寶」,希望化給亡者添福,「這種行為、這種祈盼是信仰的表現和表達」,當然會有些喪家不情不願地參與法事,「我見過有喪禮一邊做法事,亡者家人在開餐吃薄餅」。

假如法事儀式沒讓亡者從地獄解脫,「那法事做來沒意思」;假如你不關心法事是否對亡者有用,「那你為何做法事?」黎志添說家族成員的關係是紐帶,在道教的「承負」觀中,前人惹禍,後人遭殃;前人積善,後人享福。一場法事的功德,既是拯救剛離世的亡者,也是清除祖先的罪孽,以免他們的餘殃留及子孫,這也解釋了為何喃嘸師傅破地獄時會手執一枝白幡和紅幡,白幡是亡者,紅幡是先世祖先。黎說法事主要超度亡者,但「也希望惠及孤魂野鬼」,普渡眾生。

黎的父母喪禮也有破地獄,「我選擇這樣做,就是有(釋懷)這樣的祈盼」。他研究法事儀式,卻從旁觀者變主角,要抽離理性,變得感性,記者以為不苟言笑的他難切換自如。黎說做研究要具「同情的理解,理解別人的信仰時一定要投入才做得好」,沒興趣就不能做研究。譬如他喜歡看喃嘸先生在太平清醮做法事,欣賞其專業,不會對焚香的煙味感到不適,也不覺得鑼鼓嗩吶聲嘈吵,「那麼我便適合做道教儀式的研究」,反之若被迫做興致索然的事情既沒意義,他也未必做得好。

文˙ 姚超雯

{ 圖 } 馮凱鍵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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