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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城市:救救廣東話? 不如先救圍頭話與客家話!

【明報專訊】4年半前以「推廣粵語達人」身分接受本報專訪的劉擇明(阿擇),說粵語生命力仍很強,需要推廣,未需要救亡。轉個頭他就跟有原居民身分的學者鄧以楷(Gary)一起救亡真正瀕危的圍頭話和客家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統計指平均每兩周就有一種語言滅亡,香港人要怎麼做,才可避免圍頭話和客家話成為下一個滅亡的語言?香港本土語言權威學者劉鎮發對照中外經驗,認為政府可在細微處做更多。

本地圍頭話使用人數不足1萬

不少學者、報道非正式統計指香港有200萬客家人,即約每7個香港人就有兩個。康樂及文化事務署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單中,127項非物質文化遺產中有8項(如舞麒麟、客家山歌、螳螂拳等)與客家族群有關。本月政府舉辦的「香港博物館節2024」,也特別在西貢上窰民俗文物館推廣客家文化和習俗。

然而,政府統計處人口普查顯示,雖然客家話是廣州話及普通話以外的第三大中國方言,但2021年能說客家話的人口只有3.6%,即不足27萬人,人數比例較2011年下跌0.5百分點。普查資料沒分別列出圍頭話的人口數據,據阿擇了解其人數更少;圍頭話同樣重要,如太平清醮、正一道士傳統及點燈等圍頭傳統,佔非物質文化遺產中7項。

阿擇是香港教育大學語言學及現代語言系助理教授,更多人因他創辦的網上粵語辭典《粵典》(words.hk),以及供少數族裔學習粵語的「冚唪唥粵文讀本」計劃認識他。他用The Language Endangerment Index(語言瀕危評分表,LEI)說明圍頭話和客家話「嚴重瀕危」:前者語言人數不足1萬,社區中只有小部分人會說,而且人數迅速減少;後者人數較多,但同樣多數只有祖輩會說,年輕人已經不懂,主要的溝通場合是家中,或甚至在家也不再使用。

他說最初加入推廣語言行列,是因為想保育自己的母語廣東話,免其因英語和普通話的普及而失勢,但漸漸發覺有其他本土語言受廣東話影響,開始式微。「我哋可唔可以建立一種意識,唔一定要某種語言贏嘅,幫更加受威脅嘅語言做多啲,令語言生態更加健康,人唔會好容易就拋棄自己母語、自己嘅文化?𠵱家好興講可持續發展,保育語言都可以一塊塊地咁(更根本),唔係一棵棵樹咁去救,令大家思想上改變。」

圍頭話、客家話式微的情况,可從長輩渴求「搣甩鄉音」的行為見端倪。Gary是在香港市區長大的屏山鄧氏圍頭人,在與阿擇合寫新書《圍頭與客家》之前,幾乎不懂任何圍頭話,「返去條村祠堂開會,長輩唔太願意講圍頭話,只會喺講家常時一兩句先會講所謂『鄉下話』」。

Gary最熟絡的親戚中,只有已過世的姑婆能操圍頭話,但他以往常常聽不懂姑婆在說什麼。阿擇補充,「一啲長輩覺得正經嘢一定要用廣東話」,也有些怕下一輩的「鄉音」影響就業,導致母語失傳。若無人發起保育,兩種語言難免消亡,如香港境內使用者人數更少的汀角話和東平洲話。

本土語言消亡 文化遺產失底蘊

早前教育局長蔡若蓮在「兩文三語運動」活動上繼續呼籲推廣兩文三語,抓住一帶一路和粵港澳大灣區發展機遇;與2003年語文教育及研究常務委員會發表的《提升香港語文水平行動方案》一樣,認為兩文三語是本港的競爭優勢。

談保育和復興未被認定具競爭優勢的圍頭和客家話,應該從何開始?語言學家、香港本土語言保育協會副會長劉鎮發認為可以參考盧森堡。該國明文規定部分幼稚園課堂使用較弱勢的盧森堡語交談,香港可在鄉郊地區學校嘗試。另外,港府自2002年起取消「方言津貼」,不再為通曉客家話的公務員發放津貼;若重啟措施,公務員會有動機學習瀕危語言,也鼓勵母語使用者在日常多多使用。

一海之隔的台灣,客家人是第二大族群,佔人口約兩成;當地政府定下70個「客家文化重點發展區」保育客家話。隨着當地政府推行「公事客語無障礙環境」,有四成七台灣客家人認為在醫院、診所使用客家話相當友善,六成認為在大眾運輸工具使用客家話亦屬友善。雖然2021年的統計顯示,整體台灣客家人聽說母語的能力下跌約8%,但住在客家文化重點發展區內的客家人,有超過七成能聽懂客家話,超過五成能講流利客家話,跌幅放緩。

自香港語文教育及研究常務委員會2008年推廣「普教中」以來,本港不時有廣東話是「方言」還是「語言」的討論。阿擇採用廣義的「語言」定義——只要是有人用來溝通的,就是語言,不再細分是否方言。而香港境內不止廣東話一種「語言」。圍頭話比廣東話出現要早得多,是12世紀宋代漢人南遷時帶來新安縣一帶(範圍包括今日香港和深圳),數百年來多種語言頻繁交流下趨同,形成通用語,是新界五大氏族使用的語言。雖然圍頭話與廣東話同屬「粵語」分支,但兩者只能勉強對話。以Gary自我介紹為例,文字寫法同為「我叫鄧以楷」,但讀音是ngo1 giu1 däng6 yi1 gai1,主要比廣東話讀音(ngo5 giu3 dang6 yi5 gaai1)升幾個調,韻母微變。

1669年清初復界令後,另一批南遷的族群把客家話帶到香港。香港客家話主流腔調為惠陽腔,不屬於粵語,不少字詞用法有差異,但比起普通話,與廣東話更接近。客家話曾經是香港交際語,連圍頭話和潮州話使用者出外時,也需用客家話交流。不過,19世紀香港開埠後,廣府人來港經商,因族群社經地位較高,教育政策向廣東話傾斜,很快便成為新的通用語。1950年代起,港英政府發展新界,市區不斷擴張,除了耕地被基建影響,圍頭和客家人也因農業生計艱難外出謀生,這些本土語言變得更弱勢。

近年香港興起本土思潮,但阿擇說圍頭和客家話比廣東話更本土。本港不少非物質文化遺產與圍頭和客家有關,如果這兩種族群的母語失傳,便難原汁原味解釋習俗,文化遺產只剩軀殼,後人難理解底蘊。阿擇和Gary亦擔心,若無人通曉鄉郊語言,看到香港地名「掃管笏」不會知道意思是圍頭話的掃把;路過「油麻地」不知以前此地種芝麻,「油麻」是它的客家話;也不知「徑、輋、窩、肚」是典型客家話用字。

「唔同嘅群體用唔同語言,係好多種唔同嘅方法睇世界。如果得番一種,其實有啲嘢係冇咗。」近年有不少朋友移民求安身,阿擇感嘆留守香港的人要進一步認識這片土地,當中本土語言比不少建築更具歷史意義。

出書用圍頭、客家話講古 附語音系統跟讀

政策未鼓勵弱勢本土語言的當下,阿擇在研究的過程中不斷聽錄音,自學圍頭和客家話,記下規律,如高低音和聲韻母的變化。 「厓安做劉擇明(ngai2 on1 zo6 liu2 cak6 min2)」,他現在牢記廣東話的「我」在客家話是「厓」,以及「明」的讀法。

香港圍頭和客家話課程不多,劉鎮發曾籌辦數個,並在YouTube「客家大學堂」頻道講課。但阿擇說課程只是入門,要在生活中多練習才能精進。他跟Gary在新書中分別整合了20個圍頭話故事和20個客家話故事,由聚星樓走到許願樹等地名典故,以及「吃山頭」與舞麒麟等習俗故事,配合本地畫師的插畫和由真人朗讀的有聲書,再附兩種語言的語音系統介紹,供讀者跟讀。其中客家話故事有拼音,圍頭話則因腔調太多,讀法不一而未附拼音。

Gary說未來繼續用民間故事的形式切入,相信會是好的推廣方向。傳統語言學蒐集素材的方式,是讓語言使用者讀數百個詞語和句子。阿擇認為一些長輩會對這樣的朗讀不耐煩,「究竟食『咗』飯圍頭話應該讀食『乞』飯、食『吼』飯還是『梟』?有啲人會覺得『喂差唔多啦,聽得明就得啦』」。相較之下,故事容易打開話題,長輩更樂意配合,對語言新手亦更友善。阿擇建議讀者「聽錄音,再一句一句跟讀,練習講平時少有機會長篇講嘅本土語言,可以練習到語言感覺,如果屋企有長輩就可以再跟佢學」。

如本身非客家或圍頭人,可怎樣學?紐西蘭的毛利人同樣面臨母語式微,毛利語研究者Jason Lovell研發facebook Messenger毛利語聊天機械人,讓新手入門,有機會交談和協助發音。阿擇亦協助香港本土語言保育協會開發「香港圍頭話及客家話文字轉語音」網站(hkilang.github.io/TTS)和Android及iOS手機應用程式,以劉鎮發等本土語言使用者的錄音,請廣東話推廣團隊「hon9kon9ize」以人工智能語言模型生成讀音資料庫,可翻譯中文字詞或句子為客家和圍頭話並發音。

「唔好意思再問人資助啦!」阿擇說自己的圍頭和客家推廣計劃,已經得到非物質文化遺產資助計劃委員會許多資助,不敢要求政府更多。那不妨從個人開始?不少港人願意花數年學日文和韓文,若對本土語言有興趣,可以問家中長輩或隔籬鄰舍一句,用周末時間學習:

可唔可以教我講圍頭話嗎?

ho2 m4 ho2 yi1 gäu1 ngo1 gong2 wäi4 täu4 wa2 ?

可以教厓講客家話麼?

ko3 yi1 gau1 ngai2 gong3 hak5 ga1 va4 mo1?

【本土語言篇】

文˙ 梁景鴻

{ 圖 } 鄧家烜、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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