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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付審查達人}緬甸導演帖莫奈 掌鏡傳星火 記緬甸抗爭故事

【明報專訊】帖莫奈(The Maw Naing)是緬甸多年來少數能在國際影節參展的導演。上月他去過釜山國際電影節,放映有關女工勞權運動的新作《何以鴉雀無聲》(MA–Cry of Silence);上周來港參與香港亞洲電影節,偏偏回不去緬甸——除非冒被捕風險。孤立離散處境唏噓不盡,曾為8888民主運動示威者的他,見證同胞抗爭數十載未竟,口中吐出的卻不是哀聲嘆氣;習慣呵笑幾聲,便繼續構思新電影,「一定要拍下去」。

緬甸的循環

「熔化、壓、吹、成形……然後再來過。」帖莫奈一次參觀玻璃廠後,對重複工序的印象深刻。「好像緬甸社會,我們離不開這種循環,抗爭、被打壓、炸毁家園」,但他說一代接一代人,仍選擇延續星火。

不過,喜歡透過寫詩、創作裝置藝術和拍電影講述緬甸故事的他,至少短期內無法回到緬甸;他的創作循環,已在得到國際認可後被打破。《何以》是關於一間位於緬甸仰光的成衣工廠,年輕製衣女工因被拖欠工資,決定團結發起罷工,抵抗資方壓迫的故事。電影劇本時間點設定在2022年,看似人畜無害,實際上借近年勞權示威,致敬2012年、繼多年緬甸社運沉寂下,帶動全國反抗軍政府的製衣女工維權事件。作品獲釜山國際電影節「新浪潮獎」。

自獲獎以來,緬甸執法部門開始追蹤帖莫奈的動態,「(他們)到我們團隊在仰光的工作室找我,透過我的同事邀請我到警署談話,其實意思是他們想拘捕我,哈」。他在2022年起旅居法國,與團隊一起完成電影後製工作,「在法國的生活好安全、放鬆,但這不是我的生活,我一定要繼續拍。如果有日軍政府倒台,緬甸解放,我就可以休息,但在這之前不能停下」。媒體對他的報道,大都會被緬甸政府注視,他平衡國內親友風險,以及將人民苦况公告天下的需要,說他能夠說的。

寫詩繪畫 表達不能言說的想法

於1988年8888民主運動前,帖莫奈在緬甸南部撣邦首府東枝讀高中。隨軍方鎮壓運動,不少示威者被捕,帖莫奈一些同伴死去,他則先逃到仰光,後到新加坡留學讀電腦科學。可是曾參與社會運動的人,總有鬱結難釋懷,回國後他開始學習寫詩和繪畫,「表達不能直接言說的想法」。

緬甸對藝文作品高壓審查,選擇繼續創作的人不多,多數身兼政治活動家背景的,要不是已入獄,就是在流亡。帖莫奈在2010年共同製作緬甸史上第一齣紀錄長片《氣旋納吉斯:當時間停止呼吸》(Nargis - When Time Stopped Breathing),聯合導演裴貌山(Pe Maung Same)早前因「非法結社」罪被判刑,今年8月從監獄保外就醫後3天過世。今年1月,身兼記者的導演欣代韋(Shin Daewe)因違反緬甸反恐法而被判處終身監禁。比起同行,自2014年轉向創作劇情片的帖莫奈,處境算安全。

帖莫奈2005年的作品《重複的啟示》(Again and Again)單純記錄玻璃廠的運作;2010年的Nargis記錄熱帶氣旋吉斯重創緬甸後的災情,以及政府的失責。到2014年,他有份執導的劇情電影《僧侶》(The Monk)講述偏鄉小和尚感寺廟生活苦悶,嚮往大城市卻因時局所限,無處可逃;電影簡介「本片非關政治與經濟」。記者看新作《何以》時,若非事前知悉緬甸在2021年再次爆發軍方政變,留意到片中加插低像素村莊被焚毁、人們在街頭被襲擊的資料片段,可能會以為電影只是關於工廠和女工——聯合國最新資料指,自3年前軍方奪權以來,至少5350名平民被殺、330萬人流離失所。

隱喻本身也是信息

如今有緬甸電影人「搖籃」之稱的仰光電影學校(Yangon Film School),據帖莫奈憶述,最初只是一個在富人區內偷偷營辦的工作坊,帖莫奈是早期的學生之一。學校由資深英緬混血電影人Lindsey Merrison成立,她希望把電影製作的經驗傳授新一代緬甸導演,與軍政府談判1年後,才成功註冊學校為非政府組織。《重複的啟示》是帖莫奈在工作坊的學習成果,同時亦是他的出道作,獲柏林ZEBRA詩歌電影節「特別獎」,那年他已經37歲。

「我很遲才開始拍電影,紀錄片是我入門的途徑」,帖莫奈說。他選擇用玻璃製作工序、熱帶氣旋、小和尚和工廠女工示威作故事主題,而不是聚焦他最關心的政治訴求,一來是因為「軍政府已經當道,我們什麼都不能做,如果你直接批評就會被捕坐牢」。但隱喻本身也是信息,「在緬甸(資訊不流通)一般人好難知道社會發生什麼事」,大多數人如帖莫奈鏡頭下的人物般,忙於應付眼前生活,或生存;時局動盪如他的隱喻般,是苦難的背景。

電影班底:罷工女工、抗爭成員

《何以》的3個女主角均為素人演員,是曾就勞動權益參與罷工的製衣女工,由團隊在罷工現場招募,接受1個月演藝訓練便出鏡。帖莫奈的團隊中,另有不少參與前線抗爭的成員,兩個示威時身亡,1個被捕並已失聯;整部電影的班底組成,本身就是緬甸動盪時局的體現。

帖莫奈曾受訪表示拍攝過程驚心動魄,有政府人員緊密監視。他向記者補充,他其實跟執法人員熟絡:「他們也只是打份工,要聽軍方指示,我們不時跟他們說『兄弟如果你想來看拍攝,我們好歡迎!』試着讓他們放鬆。」拍攝過程遇上疫情和政變,團隊最大的難關,其實是防疫限制和避免被軍方襲擊擊中。

他打趣指自己是個「應付審查」的達人。他年輕時寫詩刊登雜誌,曾被相關部門要求刪走三分之一;做裝置藝術辦展覽時,又被審查人員問為何作品有紅色(緬甸執政黨的代表色)和綠色(軍方的代表色)。漸漸下來,他學懂與審查打交道的恰當方法(proper way)。

「當我開始拍電影後,我好肯定我這些關注政治和社會的電影,審查部門不會喜歡,而電影比文學和藝術更敏感。」帖莫奈指在緬甸拍電影要通過三重審查批准,首先是「劇本許可」,然後是「拍攝許可」,最後為「放映許可」。

至目前為止,帖莫奈的作品均能通過前兩關,「我們好醒目,在遞交劇本摘要時描述《何以》是愛情劇。審查的人會知道我們在講大話,但他們批准了,『沒問題,你們去申請拍攝許可吧』。不要用那麼直接的字眼就可以,可以寫女工爭取工資,不要寫strike camp」。他與審查人員相識,言談間感受到對方支持自己的獨立電影事業,希望有多點主流愛情、笑片以外的作品出現。

放棄申請放映許可 參展完畢上傳網絡

在只有電影放映需要許可的香港,好難想像拍攝都要申請。帖莫奈解釋,現在智能手機好方便,小小一部就能拍片,但千禧年代最小的相機都比現在的手機大,一拿出來就會被街上軍人或警察詢問,嚴重者可被拘捕。不過,《何以》未通過審查第三關,無法在緬甸放映。帖莫奈說:「要在本地電影院放映,我們就不能講大話了,要把影片原片送審。好肯定過不到審,所以沒申請。拍完《何以》後,我聯繫德國和捷克朋友,安排到國外電影節放映,又申請到法國的資助,到當地安全地完成剪輯。」

早前《僧侶》在海外眾多影展獲獎後,他則試過將作品送審,那時阻礙他的不是政治審查,而是宗教部門不喜歡他把僧侶生活描繪得灰暗,除非刪減八成內容,否則不能公映;他最終放棄。

拍完關於自己國家的電影,卻不能回國放映,會不會有點可惜?帖莫奈指現在網絡發達,等他1年後完成其他電影節放映,就會把電影上傳互聯網,讓同胞雲端觀看。另外,他指不少緬甸人流亡曼谷,他會參加曼谷世界電影節,到時能與同胞相遇——一些曾被貧困、流徙生活困擾,或曾如《何以》中女工般起義,或默默承受勞動壓榨,或因創作受限,決定離開家園的緬甸人。

說話尾音通常是「哈」的帖莫奈,在《何以》劇本中把自己寫成終日酗酒麻醉抗爭失敗悲痛的中年男子,除了部分抗爭經歷,其餘跟原型一點都不像。「我不沮喪,創作和抗爭是我的終生事業,一個方法行不通,就找另一個方法……電影審查有多嚴厲,恰恰證明電影的力量有多大,我要用攝錄機告訴世界緬甸發生什麼事。」他預告將在泰國邊境拍電影。

講了很多緬甸,帖莫奈也想談談香港。「我好喜歡香港的『雨傘運動』。」他在電影中為外形瘦削、開了3次會才決定集體行動的女工安排了一幕「雨傘對警棍」,抵擋為工廠資方服務、要驅趕罷工集結的黑社會分子。女工在電影中的結局不好,現實中人們的反抗不少亦是以資方、執法人員鎮壓收場,粗糙地面染上紅色。然而,帖莫奈提醒,女性看似手無縛雞之力,但2012年正正是由女工爭取勞動權益開始,在如寒蟬般的社會點燃星火,推進民主改革,不能忽視失敗(亦是成功)前的嘗試。

知名緬甸電影人多為男性,帖莫奈最後想介紹《何以》的韓裔製作人和編劇Oh Young-Jeong,指她幫助他刻劃女工心理;不論是電影還是社會運動,要靠女性補足男性視角盲點。為此,他教大家一個緬甸語生字:

မိန်းမ:女性,音min ma,即電影名中MA的拼音全稱

文˙ 梁景鴻

{ 圖 } 賴俊傑、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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