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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rt D:(十九)局外的局外人:訪Tim Tim Cheng

【明報專訊】Tim Tim是我一位香港朋友,用英文寫詩,人古怪而敏感,現暫居英國。去年曾在文章提過她的詩集Tapping at Glass,她剛在英國出版第二本詩集The Tattoo Collector,直譯《收集紋身的人》,愛紋身的她倒笑說可譯《收皮人》。新書我剛讀完,有許多身體經驗,也有點身不由己,像她一句講紋身的詩說:「I've practised letting strangers/ apply pressure on me」。紋身既關乎自主,希望用皮膚來表達,卻同時是被動的。

去年在倫敦,有天Tim Tim帶我四處逛,到了Southbank Center一個專放詩集和辦詩歌活動的圖書館,最記得她說,自從2021年決定借錢到愛丁堡讀碩士,就立志在幾年內「overachieve」。如今她在英國三年已出了兩本頗獲受關注的詩集,新作成為Poetry Book Society選書,身兼編輯、導師、翻譯、評審等職,同時拍片、做音樂、錄「英詩乞衣」podcast,應算超額完成,但她說:「以前在香港去英文活動,外國人多,總覺得自己是局外人。但來到英國一早知道是局外人,不是家中的局外人,而是局外的局外人,反而沒那麼怪。」

麵包卷與碌地

問Tim Tim近况,她告訴我一個多麥麵包卷的故事。

「之前在英格蘭拿了個拍短片的資助,想講在倫敦麵包舖打工的經歷。有朝跟一個白人阿伯介紹multigrain rolls,他就一直糾正我roll的讀音。一開始不覺得有問題,但他不斷重複,我一下反應不來,等他走後才開始嬲,然後決定拍片影自己在倫敦地上碌來碌去,roll。

Proposal封面就寫移民社群如何接受自我,片名長到要分半鐘才讀完,整段片只影我碌來碌去和試讀roll這字,捲不到脷那樣。寫詩不能賺錢,要申請這種資助,拍片之外聯合藝術家做些社區活動,辦些workshop。」

這也是我讀她新作The Tattoo Collector的感覺,比前作憤怒,藍色的火、石頭、身體的疼痛,前言般的Question for the Police at Royal Infirmary寫愛丁堡警察,以下幾行有種舊經驗與新環境的錯置,像她說自覺永遠屬於局外人:

Why am I looking at you without disgust

Is it because this country is so new to me

Do you think soap operas use the right props for your badges

Did you call the police as a kid

假如我有你的背景

但這憤怒有時以更細微屈折的方法呈現,像Sometimes, you are at the wrong party第二段,斜體引述同學那句貌似嘉許的話,就不容易招架:

A classmate says if I were from your background,

I would not make it here. Another says

everyone should have a three-year plan.

「那種意識形態本身是錯的,覺得某些背景的人不可aspire to一些好東西。有一個英國詩人Rachael Allen在大學教書,寫過篇文叫Difficult and Bad,說因她是工人階級出身,身邊人常會說,嘩你都看那麼多書,她就說工人和看書沒出入,她父母做體力勞動的工,看書比她多,所以想拆走這定見。」

我倒覺得客觀條件上可能不算「錯」,這種話假如是善意但無知,還更令人手足無措。三年計劃那句,剛好對應Tim Tim這三年來果真overachieve。

「這幾年最開心除了參加蘇格蘭專門給黑人及有色人種的寫作聚會Scottish BPOC Writers Network,就是慶幸入選倫敦Southbank Centre的New Poets Collective,模式跟學院很不一樣,為培養你自信心,用不同方法接觸詩,譬如有個工作坊請來專業小丑來教我們運用身體,首先拉筋只拉半邊身,然後叫我們感受一下那半邊身是否長了闊了。他又要我們扮蝦,或包裝盒內的藍莓,我就看着自己很敬重的詩人突然在地上碌,好笑到PK,也突然打開我對文學裏階級的認知,不似一些以前看不起我的人,會直接說我現在已climbed the ladder,突然找我合作。我心想你食屎啦,香港搞成這樣你還掛着那些山頭。」

又是在地上碌,果然活用身體。想起去年在倫敦,Tim Tim跟我說將出全集,我愕然,全集不是七老八十或死了才出的嗎?

詩集不是個人的

「本身的確想將所有寫過的一次放進去,可能潛意識覺得自己很快死。但原來這不work的,上一本是薄薄的pamphlet,今次才是debut collection,出版社說要有個主題將詩作連貫在一起,想收一條屍,哈。出版社問我想本書做到什麼效果、帶給人什麼經驗,我說不知喎大佬,不如你幫我想。他們就提議叫Tattoo Collector,然後整件事突然就通了,詩集中現在有四首名為The Tattoo Collector的詩起初都原有別的名字。

所以有一個好的出版社很重要,這書不是我個人的,還有出版社和老師同學的參與,那個聲音已經不再是我本身,不是某個天才隻手完成,反而沒那麼尷尬,否則應該一世也出不到。

到書做好了,我突然發現,活了這麼久,永遠有種只活在表面、進入不到核心的感覺,用皮膚這個概念就最適合。唯一忘記自己沒法進入的時候,是在音樂會,而音樂會上也有許多皮膚與皮膚之間的接觸。」

紋身的來源

難怪詩集除了有Skin. Me、The Tattooist和Bad Tattoo Poem等詩題,還有〈意色樓An Id Signal〉和Hidden Agenda。

「是事後才知道tattoo還可以解軍事表演或軍鼓的節奏,字源來自荷蘭文taptoe,半夜叫士兵返歸。從小到大在香港,很少意識到你有一個身體可以做什麼,要麼屈在學校上課,要不放學就上高登,2019年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是有用的,卻不全是自發,有些事想參與卻又參與不到。

我不是那種很清楚自己在想什麼、感受到什麼的人,常要透過說其他事物才能反過來明白。有些朋友更喜歡我在香港寫的詩,覺得更raw,在英國寫的則已讀過書、雕琢過。」

問Tim Tim可覺得有此分別。

「2019很心急,寫完就想扔出去。那時大家經常說國際線,我就想可否有文學的國際線,但將作品扔到poetry這文類,刊登的比較少,如放在creative non-fiction則全中。重看當然覺得不夠好,如我有篇講大嶼山『Lantau』跟『爛頭』的淵源,有老師就說這是fun fact,但不是詩,『I am not getting any insight』。那時心裏想,那些information就是我的insight啊,×你!後來終於明白如何將資訊沉澱或轉化。

在現場時身體總是不聽使,便想是否可做些別的事,我人比較怪,可能有別的觀察角度,又因我看英文書,會想怎樣奇怪得來外國人會看得懂,不止重複資訊,又回到剛才的問題:有些資訊沒那麼重要,不因本身沒價值,而是會影響你怎樣去讀、怎樣去記得。近來常想,如果有天去到一個沒書的世界、或很壓迫的地方,我要有些東西記住和背得出,才不那麼容易被逼癲。」

轉化經驗

說到這,我想起了她詩中一張十字路口上的梳化:

A sofa at a crossroad looked inwards at thick crowds.

A lady cried on her way to work: what don't you understand?

如何被人接收倒是問題。

「我也不想將香港經驗,用一個體面的方法讓外國人消化。記起之前做過一個音樂演出,最後讀了Unapology,不想大家只是道歉和覺得內疚,完了卻有個蘇格蘭男人無端端舉手說,Tim Tim,我想代英國跟香港說對不起。我心中已經講粗口,剛剛的詩不是叫Unapology?常說要國際線,但結果怎樣connect可能跟想像有很大落差。但這是外國對香港的大論述,英國走了之後,香港就變shit。

想起之前朋友Eric Yip那首Fricatives奪得英國詩歌大賽冠軍時,我不喜歡,口交為何一定要在廣東餐廳裏?為何廁所一定是髒的?身為在香港用英文寫的人,我會質疑不就在深化那些Dirty Asian restaurants和eat dim sum的定型?所以一方面覺得他寫得叻,巧妙地將美國、香港、學英文和酷兒串起,但又想這會否只是寄生在現成框架底下的叻。我跟Eric說過這批評,喜歡他現在寫的詩多得多,他真厲害。

但我在英國其中一個棘的地方,就是最後還是在重複一些framework:一個香港人浸完鹹水之後就好威之類。香港很喜歡這種narrative。但我意識到,如果繼續留在英國,我對香港的relevance就會愈來愈小,但也想這relevance真重要嗎?有時看到別人將我的書分類作『移民』或『身分議題』,雖不完全反對,我的確在寫這些,但希望我比起這些分類觸碰到更多。」

英文詩裏的中文

如何在靠近外國寫法而容易被明白,與保留自身獨特性這兩端之間平衡?怎樣想身位和語言的問題?

「新書有一首詩叫Reiki,即日文的氣功,一個北愛老師說很難進入,有位印度同學立即反駁你不可跟一個有色人種這樣說,因你總當自己的眼光是普世標準,反而應學識如何engaged with你覺得難進入的作品。我當時呆了,自覺這詩直白得不得了,純粹寫那天發生了什麼事,沒所謂進入不進入。 」

但假如別人真實反應的確如此,也不可怎樣吧?

「我用了這麼多時間看英文書,人生都圍繞着英文,卻習慣有些東西是我看不明白的,但對白人來說可能較難接受。我也會想是否我的意象或音節未夠打動到人?雖然我今次在詩中多加了些中文字,卻不是刻意販賣翻譯不到的東西,因許多真可翻譯,何况我在香港生活時跟朋友message都用英文。

有時則有意無意用了一些中文或廣東話語法,外國人讀起來會覺得怪。之前有一句詩寫『mountain around are unnameable muscles』,around後面其實應要有『me』的受詞之類,但中文不用,四周的山,後來跟編輯商量,就保留這些地方,因一路都想democratize英文詩,不必限在某堆人之中,不一定要優先想歐美讀者。」

外地香港人

香港讀者反應又如何?

「我第一年刻意不跟來英港人接觸,後來放開了些,知道他們的難處,如新一代香港移民,其實跟英國土生土長的亞洲移民心態很不同,有些學者在研究這問題,說後者比較在意怎麼對抗種族歧視,拿回自己的agency和聲音。反觀香港某些論述,如香港因為中國而搞到衰,很容易被極右的人spin到中國人就是衰,令一些英國土生土長的移民不太想講香港抗爭。

2019後,有段時間我share過一些如『China is weaponizing racism』的文章,說中國會強調自己沒做錯,都是別人歧視我之類,有些文學雜誌會因此unfollow我,覺得我右翼,沒理華人被歧視的語境。所以困難在於,如何正視香港受到的壓迫,卻不會推到中國人值得被歧視。但香港聲音如果不是以抗爭、所謂國際線的角度,在英國又難找位置。我的觀察是,在英國好些香港詩人說的香港,都是一個他們不會回去的香港,啊,令我好嬲……」

Tim Tim突然哽咽,飲水後回來。

「甚至有人得獎時會舉着黃雨傘,說在香港不可以,那刻我覺得好像鞭屍一樣不斷地上演『香港已死』。但你都不回去了,憑什麼這樣說,香港不仍有那麼多人在寫作?」

文˙郭梓祺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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