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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大學教育

【明報專訊】中大校董會全票通過盧煜明教授明年接任校長一職。中大經過這幾年的風雨,盧煜明說學校迎來新的開始,會努力集中推動學術及教育,兼顧人文和科研的發展。學術和科研發展可以透過大學的國際排名反映出來,但所謂人文精神和學生教育卻不易衡量。學術研究追求前沿的發展,人文和教育卻是回歸人的根本,在數據和業績主導一切的大環境裏,如何認真看待學生、思考大學教育的意義,其實是所有大學都不能忽略的事。

這學期我教一門專為一年級生而設的課,目的是讓新生適應大學生活。課程設計是要「讓同學思考大學生在社會中的角色及責任」,探索作為一個政治學系學生的意義,簡而言之,任務就是要讓學生明白「何謂大學生」。對於大學一年級生來說,中學升讀大學是成人禮,意味着從以往各種形式的束縛和規範中解放:衣著、上課時間、行為舉止都變得自由(當然中文大學還是有必須穿著學校運動服的必修課),而知識也不再是為了目標單一的公開考試而學習。學生要理解、消化和適應種種的變化,其實不容易。

在同樣的課室看到面前同樣修讀政治與行政學的學生,恍如昨日地覺得看到自己,但這個昨日原來已是10多年前,應該是恍如隔世才是。我問學生今時今日還有沒有「大學5件事」這說法,個個一臉漠然,勉勉強強才能數出哪5件事。我給學生找來陳年的報紙,是我讀大學時(就在「世紀版」)寫自己怎樣討厭「dem beat」、如何對「大學5件事」嗤之以鼻,批判大環境將「大學生」變得像公式一樣去倒模製作,同學看到舊文章也一陣譁然。歲月早就將年輕時的大喜大惡磨洗了,今天站在學生面前,看到的都只是年少的好。

在9月初的時候,台北中研院的胡適紀念館趁着開學的季節,在社交媒體專頁貼了胡適在1958年台大開學禮上的演講辭,演講的內容是胡適自己讀書的經歷,正好跟我要教的這門課有很大的關係。當年胡適拿庚子賠款留美讀書,一時不知讀什麼科目好,哥哥為他送行的時候,千叮萬囑要胡適讀有用的書、做有用的人。所謂「有用」,要麼開礦,要麼造鐵路,而對應的就是「無用」的哲學或文學。胡適實在不想開礦造火車,折衷在康奈爾大學選了農學,覺得還是實用的科目,學成可以貢獻國家。

到美國後,農務系的開學第一課就是學習洗馬,然後又讀「蘋果學」,學習將蘋果分類,然後把不同品種命名。花了大半天分來分去,勉強把蘋果的品種死記下來,但一抬頭,就發現那些在美國食蘋果大的同班同學,原來早就完成功課回家吃蘋果了,這時胡適也終於意識到農學並非自己的興趣。後來胡適轉到哥倫比亞大學讀文學和哲學,成為了近代中國最重要的知識分子。整篇演講,無非是想勉勵同學在進入大學以後,按「性之所近,力之所能」為原則去讀書;如果未找到興趣,最好在大學第一年,什麼學科都讀一讀,把自己的興趣跌跌碰碰撞出來。如果能夠認清自己多一點,讀喜歡的書,這既是讀大學其中一項最大意義,也是將來貢獻社會的第一步。

學生一方面在大學追求知識、認清自我,另一方面大學本身也需要為學生提供一個合適的環境來成就學生。因此,當學生學習「何謂大學生」的同時,學校同樣應該詰問「何謂大學教育」。早前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把Andrew Delbanco所著的College: What It Was, Is and Should Be再版推出,這小書實在是大學裏面上上下下的required reading,從老師到學生都應該一讀。

什麼才是最重要?

Delbanco是哥倫比亞大學美國研究的教授,在這本書寫的正是解答「何謂大學」這問題,他寫美國不同大學所面對的問題:像大學教授因為各種原因無心教學、學費太貴、收生又有不公等問題,其實早在18世紀美國建國初期就有紀錄,只是這些問題到今天繼續存在、而且變得嚴重,當然這些問題又不止存在於美國的大學。但更重要的,是他寫大學應該怎樣才算得上一家稱職的大學,如果連大學的基本意義也失去了,那就是最大的問題。

作者提及,今時今日我們衡量一家大學孰好孰壞的準則,「往往以教授的出版質量和所獲得的資助為最大的指標,另外又以入學的競爭、畢業生的捐助和就業率,作為考量的條件」,但以上種種的準則,「基本上都沒有提到大學為學生究竟做到什麼(tell very little about what it does for its students)」。研究成果和學生教育,什麼才是最重要?

提供方向 引導學生認識自己

作者Delbanco在書裏面說:「作為一間大學,最核心要做到的,是為年輕人在青少年和成人兩個階段之間的探索,提供方向。不是強迫控制,而是引導輔助,最終讓學生跨越成長的藩籬,好好認識自己。而更重要的,是學生最終能夠成為一個對社會有抱負和反思的公民。」他提出了5個學生應該在大學裏學到的質素,換過來說也是大學應該教導學生的質素,學生要:(1)認識過去,對現狀存疑;(2)為不同的現象建立關聯的想像;(3)通過學習科學和人文學科,欣賞大自然;(4)可以易地而處;(5)有道德的責任感。

作為曾經的大學生,也在大學任教了一段日子,學校在不同層面的課程上,並非沒有作為,像大學就有不同的通識學科,讓學生接觸不同的知識。又以我曾經工作的學校為例,我碰巧也教過一個專門為畢業前最後一年的學生而設的學科(跟今年專門教新生完全相反),以反思(reflection)為主題,回顧同學在大學4年的所學所得。

但要讓學生通過大學教育來成長、最終成為一個對社會有抱負和反思的公民,其實不能簡單通過修讀幾個學分就能夠完成,因為作者所提到的種種質素,說到底都是生命的一部分,也就是我們的價值觀、我們是一個怎樣的人。Delbanco在書裏說,雖然以上的質素實在虛無,但學校還是應該以教育這些質素為最大的目標,這樣才算得上是一所稱職的大學。只是,當我們回到現實世界,大學最看重的各種國際排名,現在依然、也似乎永遠都不會計算評測大學的學生具有多少的道德責任感,也無從得知學生是否欣賞大自然、懂得易地而處。那麼大學教育裏最基本、最重要的意義,在現實上,又是否真的是大學教育最重視的東西呢?

文˙亞然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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