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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犯也可以辦報紙 還能調查監獄醜聞(文:方可成) (09:00)

上個月,名叫Rahsaan Thomas的52歲男子從美國加州一所監獄中被釋放。他曾經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將在獄中度過——2000年的時候,他因為二級謀殺罪被判55年半監禁。如今刑期尚未過半,他就已經得到提前減刑,重獲自由。

更傳奇的是,2020年,他還在獄中的時候,就進入了新聞界的最重要獎項——普立茲新聞獎(Pulitzer Prize)的最終入圍名單。

Rahsaan Thomas的故事背後,是一系列支持和鼓勵在囚人士擔任記者、從事新聞報道的項目。這些項目雖然面臨重重困難,但已經結出了不少重塑個體生命、推進社會正義的果實。

為什麼監獄裏要辦報紙

改變Rahsaan Thomas命運的,是他曾經服刑的美國聖昆丁州立監獄(San Quentin State Prison)。那是加州最古老的監獄,同時也是一座有着「囚犯辦報」傳統的監獄。早在上世紀20年代,那裏的囚犯就辦了一份名為《牆城新聞》(Wall City News)的報紙。那是當時世界上唯一一份在監獄裏創辦和運行的報紙。

到了1940年,這份報紙改名為《聖昆丁新聞》(San Quentin News),其後斷斷續續出版至今。現在,它已經是美國最具盛名的監獄媒體,擁有一個由十幾名囚犯組成的編輯部,每月出版一份發行量達3.5萬的報紙,每個季度出版一份雜誌,同時還有一個每天更新的網站和Twitter帳戶。

此前在這座監獄擔任監獄長的Robert Ayers Jr.曾表示,在監獄裏辦報,促進信息流通,其實有利於破除那些在獄中流傳的謠言,能夠給在囚人士提供一個更安全的生活環境。

對囚犯來說,媒體還有另一種重要的意義,那就是促進他們改過自新,尋找新的熱情所在。

其實,很多人走上犯罪的道路,並不是因為他們天生就是「壞人」,而是社會環境的壓迫或誘惑使然。以Rahsaan Thomas為例,他出生於有紐約「謀殺之都」稱號的Brownsville地區。那裏深受貧困、犯罪等問題困擾,跟他差不多背景的當地青少年,10個當中就有7個會坐牢,5個當中就有1個會被謀殺。

所以,當Rahsaan Thomas年紀輕輕就走上鬥毆和販毒的道路,其實一點都不奇怪,因為他所處的社會環境根本就沒有給他更多的選擇。他一度覺得自己活不過25歲,所以已經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了。29歲的時候,他在一場販毒團伙衝突當中開槍殺死了一個人、打傷了一個人,最終被投入監獄。

在聖昆丁州立監獄,他接觸到監獄報紙,並且逐漸喜歡上新聞寫作;他甚至因此獲得了給監獄外的著名媒體「The Marshall Project」等寫稿的機會。

2019年,他又以聯合製作人和聯合主播的身分,加入一個名為「Ear Hustle」的podcast,從監獄當中製作節目。這檔podcast創辦於2017年,是世界上第一個專注於報道監獄內生活的音頻節目。它最初的3名創始人,有兩人是同樣於聖昆丁監獄服刑的在囚者,另一人則是經常到監獄裏教課的視覺藝術家、加州州立大學教授Nigel Poor。

通過讓監獄外的大眾了解監獄內的生活,這檔podcast令更多人關注監獄改革、司法正義等重要議題。正是這檔節目,在2020年普立茲獎首次設置「聲音報道獎」的時候,入圍了最終名單。而Rahsaan Thomas則說,這些媒體經歷讓他打開了視野、學到了許多知識、找到了熱情所在,他表示自己再也不會對暴力、犯罪感興趣了。

就像「Ear Hustle」這檔podcast一樣,監獄媒體的運行需要獄內外人士的通力合作才能完成。《聖昆丁新聞》就在印刷、發行等方面得到監獄系統內外的廣泛協助,還與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建立了合作關係,邀請該校學生與在囚人士合作生產報道。

監獄裏的記者是怎樣工作的?

值得一提的是,聖昆丁州立監獄裏媒體生產的內容,會由一名監獄工作人員批准之後才能公開。但是,這名工作人員認為自己的職責並非審查官,他只在意內容是否會危害公共安全,除此之外的內容都可以自由發表。

當然,《聖昆丁新聞》的讀者面還是太窄,只有讓在囚人士的作品發表到主流媒體,才能真正令他們的聲音被聽到。

以往,也有主流媒體願意刊登在囚人士的文章,但一般都是個人感想或評論,很少有願意讓囚犯擔任記者的。這中間的困難顯而易見——大部分在囚人士都無法使用互聯網,查找資料也就變得非常困難;如果用監獄裏的電話做採訪,那麼就需要支付數額驚人的電話費;要想從監獄內部發起公開信息的申請,要求政府部門公開數據資料,則更是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好在,有一些公民社會組織為在囚人士提供針對性的協助。例如,一個叫「Type Investigations」的組織,長期向少數族裔、邊緣人群自主展開的調查報道提供幫助。這個組織也專門為有興趣當記者的在囚人士,配備了相應資源,包括電話費、郵費,以及專門的編輯、合作的記者等。在通力合作下,他們已經向政府提交了44份信息公開申請,完成了多篇發表於主流媒體的作品。

早前出獄的Rahsaan Thomas,在幾年前還與同伴一道發起了名為「Empowerment Avenue」的項目,致力於為在囚人士記者和主流媒體編輯配對,讓前者可以得到專業的協助。

在囚人士調查監獄醜聞

經過各方的努力,在囚人士發表新聞作品的成果已經非常顯著。例如,新冠疫情期間,在囚人士於《華盛頓郵報》發表文章(註1),倡議向囚犯盡早提供新冠疫苗;在時尚雜誌Elle講述新冠疫情之下監獄的真實狀况(註2);在囚人士還在《新共和》雜誌發表文章(註3),曝光監獄內報酬極低的製衣工作。

顯然,這些都是相當重要且「硬核」(hardcore)的選題,直面監獄系統內部的問題。

去年9月,聖昆丁州立監獄一名囚犯與一名專注於報道司法正義的記者合作,在《美國展望》(The American Prospect)雜誌撰寫長篇調查報道(註4),批評聖昆丁州立監獄的新冠隔離設施條件糟糕、骯髒不堪——這些設施原本是用來關押即將執行死刑的犯人,但感染了新冠的在囚人士如今也需要接受如死刑犯一樣的待遇,而且是被隔離在極易引發心理問題的單人房間,幾乎沒有任何社交互動。

該報道不僅對聖昆丁州立監獄提出了直言不諱的批評,還將矛頭對準整個加州的司法系統,指摘其並未為應對新冠疫情做好準備,令監獄人滿為患,成為病毒傳播的溫牀。

去年11月,又有一則針對監獄系統的調查發表於英國《衛報》(註5),它的作者也是監獄裏的在囚人士和監獄外的職業記者。這篇報道調查的是一名身患糖尿病的51歲囚犯是如何死於監獄中。文章指出,監獄提供的醫療資源非常有限,醫護人員未經妥善訓練,醫療器械無法工作,甚至連糖尿病人需要的胰島素都沒有及時提供。文章說,在囚人士有得到醫療資源的憲法權利,但整體來說,監獄系統提供的資源是非常不夠的,這也導致在囚人士的預期壽命明顯降低。

美國監獄報紙見增長

可以看到,在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保護之下、在外界人士的幫助之下,在囚人士能夠比較自由地調查和寫作。而監獄本身雖然不時會成為調查報道針對的對象,但當中不少都依然支持着在囚人士的這些嘗試。

根據最新統計,美國現在有24份於監獄內出版的報紙,分佈在12個州,僅去年就有4份新的監獄報紙創刊。在紙媒蕭條的背景下,監獄報紙的增長算是一個不太起眼但極有意義的亮點。

註1:Christopher Blackwell, "Covid-19 is spreading wildly in prisons like mine. We should get the vaccine early." Dec 11, 2020, The Washington Post.

註2:Michele Scott, "What It's Like to be Trapped in a Women's Prison During a Pandemic", Mar 15, 2021, Elle.

註3:Wesley Williams, "My Life Sewing T-Shirts for 26 Cents an Hour", Jan 19, 2021,  The New Republic.

註4:Katie Rose Quandt & Juan Moreno Haines, "San Quentin Is Still Punishing People for Being Sick", Sep 19, 2022, The American Prospect.

註5:Felix Sitthivong & Sam Levin, " 'I don't have the funds': a diabetic prisoner pleaded for insulin supplies before his death", 15 Nov 2022, The Guardian.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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