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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回歸之痛(文:張炳良) (09:00)

回歸祖國25周年,香港進入另一階段。一直困擾香港、造成分化內耗的兩大問題,即雙普選和國家安全立法,因2019年動亂而諷刺地迅速被解決——中央急定《港區國安法》及「完善」選舉制度,終止自1980年代以來民主化的路徑依賴。

歷史的啟蒙與歷史契機

民主既屬制度,也是圖騰和道理。1919年五四運動,啟蒙中國革命,當時青年追求的便是「德先生」和「賽先生」,以民主和科學救國興國。20世紀乃戰爭、主義和革命的世紀,反殖反帝反法西斯浪潮此起彼伏。毛澤東曾說:國家要獨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

二戰後香港的新生代,成長於中國命運轉折、文革動盪的背景,不滿英殖統治下的不公,卻苦無出路。前途思考不通,或是迴避,或是空想,或是埋首社會服務和壓力行動。直到1980年代初,九七問題提上中英議程,才對一些改革派青年帶來「歷史契機」,開啟民主回歸路線。

當時社會上疑共反共情結嚴重,所以鄧小平「不要求他們都贊成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只要求他們愛祖國,愛香港」。最初期,民主回歸派乃傳統左派以外唯一支持九七回歸者,後來後者組黨,亦主打「民主建港」旗幟。世紀之交,世界第三波民主化浪潮澎湃,在「港人治港」期許下爭取民主漸成主流,特別是年輕一代。

1980年代北京提出「一國兩制」構思,以經濟考量為主,冀能既保持香港繁榮安定,穩定港人和國際投資者信心,也支持國家開放改革及融入世界;管治上則延續原有的行政主導及法律制度,並一直強調香港作為「經濟城市」,擔心變成「政治城市」。

雙普選目標  得來不易

中央對選舉民主不大熱心,鄧小平初始便否定採用西方民主和三權分立的模式,最後通過一個向商界傾斜、保護資本主義不受衝擊的特區政制,以限制選民基礎的間接選舉為主,地區普及直選為輔;回歸10年穩定期過後,若取得各界共識,經中央同意,才進一步民主化。當年中央主要怕普選導致福利主義、嚇走資本家,並未像今天般擔心會助長分離主義。

在這猶豫的背景下,《基本法》能寫入雙普選目標,留下政制漸進的空間,得來不易,當中有不少人(特別是首代民主派)的努力,也因內地港澳事務官員對香港有感情,仍視部分民主派雖反共但愛國。

回歸後「港人治港」不能流於口號,須着實解決問題,但深層次矛盾困擾社會,政制不順下幾經跌宕,爭拗日多,管治空轉,自我綑綁。1998年亞洲金融風暴後,香港的結構性脆弱盡顯,中央關注特區治理能力;2003年基本法第23條立法失敗,50萬人反政府大遊行令中央震驚,從此對港人之國家認同存疑;翌年通過「五步曲」程序,由中央抓緊政改主導權。

至2007年底,中央終給出雙普選路線圖和時間表,最早可於2017年普選特首,之後可考慮立法會議席全部普選。此乃突破,讓香港有條件落實既行政主導,又存在反對派參與、有相當選舉競爭的「特區民主」模式。最後難產,令人唏噓。

普選之路曲折

普選之路艱辛曲折,在於中央始終擔心普選出亂子,及部分泛民要擺脫基本法的框架。基本法政制乃歷史妥協產物,需各方肯以非零和之思維去灌溉,力求「看似不可能下之可能」。若泛民具選舉優勢卻不為中央信任,普選之路必然蹉跎。中央疑心日大,泛民未想透其長遠政治目標及體制責任,有些人但求抗爭,局面不斷膠着。2015年,特首普選方案(全國人大常委會「8.31」決定)拉倒後,雙普選起步無從。

2012年「反國教」及2014年「佔中」後,自決和分離思潮當道,泛民分化,原來的民主回歸及「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路線漸失話語權。民主運動失去耐性及於體制內求變的視野,終於2019年反修例風波中為陰謀者和攬炒派所騎劫,加以當局危機處理失當,令矛盾激化、民怨加劇,帶來政治大決裂。

國際和內地形勢也起變化。2008年全球金融海嘯後,西方陷入資本主義低潮,極端民粹蔓延,而中國經濟急速崛起,國力和制度自信大增,地緣政治走向懼中反中。中美角力日烈,美國圍中遏華的新印太戰略,由貿易戰、金融戰至科技戰,全面開打,制度對決,視中共為最大敵人。西方的文明傲慢與中國的民族復興正面衝突,既涉利益也及價值,北京尤其擔心香港之「不設防」為西方利用。

2019年暴亂  改變一切

2019年動亂乾柴烈火,攬炒派煽動敵視內地、挑戰國家主權底線,內地民情嘩然。整座城市呈發高燒,激情蓋過理性,仇恨滋長暴力。泛民失聲力衰,殺君馬者道旁兒。中央判定有人勾結外力、進行顏色革命以顛覆國家政權,並認定有限的民主實驗已失敗。

中央把暴亂歸咎於泛民變質、愛國主義貧乏及國際政治鬥爭,遂要「刮骨療毒」,清除反中亂港勢力和苗頭,要把香港從西方手中奪回,重置於國家主體的黨政體制倫理之中。自回歸之前起長達40年的民主化路徑,陷於窮途。香港失去原有的包容,社會遭受的撕裂和創傷令人痛心,不少心繫香港、曾獻出青春的人付上代價。歷史回不了頭。

基本法的雙普選目標仍在,乃未完成的憲制任務。2021年12月,國務院發表《「一國兩制」下香港的民主發展》白皮書,重申初心不變,將繼續完善符合香港實際情况的民主制度。社會上對普選的民意清晰,不用再花時間去諮詢,一切只看中央是否有決心和安心,全國人大可適時修改基本法附件一及附件二去進一步完善制度。

民主路如何走下去

但動亂後的大環境與前已大為不同:(1)中央的治港思維和策略已作範式轉移,也有了新的指導思想,見諸2021年12月發布的《中國的民主》白皮書;(2)當前美中惡鬥、西方加強圍堵,中央對香港的歸向尚未放心,防禦性的管治仍會是主旋律。中央的前設要求是「愛國」,香港爭取民主者要求「普及」,如何演繹結合,將決定怎樣走出下一階段的民主化路徑。

有說一國兩制已過上半場,這屬倒數思維。一國兩制會跨越2047年,因為國家的未來需要別具特色、內地城市無法替代的香港。但目前大勢下,香港的一些優勢被削弱,跨國企業和人才逐步流失,移民潮再起,全球樞紐地位和聯結國際的作用受威脅。若香港逐漸失去異彩,還能讓一國兩制行穩致遠嗎?所以,維護香港的自由多元和對外開放,乃再出發的大前提。

另一大變數在於「愛國者治港」下如何治港。香港仍然分化,團結社會不能只是半個。中央官員多番表示不搞「清一色」,但包納異見、五光十色的界限,顯然受到繃緊之形勢和外圍環境所左右。相信中央仍期望一個具自我治理和調節能力的特區,但如何平衡自由自治與政權安全,乃不可迴避的張力所在。

國家在變,世界在變。回歸已四分之一個世紀,不同時空,不同世代,不同故事,不同挑戰。每一代人都有對民主自由的追求,關鍵在於實踐及因勢利導,不教條固化或自困於虛妄。未來要看新一代的判斷和勇氣,包括民主派如何反思及重生。挑戰很大,悲情冷語會不斷侵蝕前進者的意志,港人須經得起時代的考驗,不讓墮入宿命。

作者是香港教育大學公共行政學研究講座教授、運輸及房屋局前局長(2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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