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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文物保護學部被瓦解 訪港大建築文物保護學部主任李浩然(文:陳嘉文) (10:00)

在香港唯一提供建築保育碩士課程的港大建築文物保護學部(ACP)正式解散後兩天,學部主任李浩然如常回到位於鈕魯詩樓的辦公室,雖然,辦公室已物是人非——在2020年4月收到建築學院院長的電郵、被通知學部將在年尾結束後,原本的接待處堆了雜物箱,同事一個接一個離開,學部內的房間已陸續換上陌生臉孔。

坐在擺滿20年來獲得過的獎座、感謝狀的書架之下,李浩然坦言至今仍未知道學部被殺的原因。在風高浪急的時局之下,象牙塔之內的事同樣愈怪愈有,但說到底其實都不外乎為生存、為資源、為權力之類。李浩然也聽過陰謀論,但揣測推論始終不能當證據,說了也於事無補。「如今,我與同事也是這樣說:就相信ACP是哈利波特吧,要先死過一次,才可以繼續生存。」

過去一年,港大的戴耀廷被解僱、浸大的邵家臻不獲續約、嶺大的葉蔭聰不獲「實任」,然後,上月中大傳出中國研究服務中心面臨重組,中心主任請辭。大學震盪變成日常事,本應見怪不怪,不過當少與政治敏感沾上邊、學科愈來愈受歡迎的ACP也被突然解散,不免讓人更覺得匪夷所思。「2015年,ACP正式成為『學部』,每年有120至150人申請報讀,我們再從中選出30至35人,財政完全是自給自足,年年有錢剩。直至2020年尾,ACP戶口的錢被學院直接轉送到園境學部,ACP正式完結。」

雖然學部結束,但詭異的狀態讓事情更顯不尋常——仍有兩年才屆退休年齡的李浩然未被解僱、建築保育碩士半年前仍然繼續開課。「瓦解之後,建築保育的科目被散落在建築學系不同角落,學士學位將與房地產及建設系合併,而碩士學位則將『融入』園境學部,同時園境學部將升格為學系。」不過,所謂「融入」並沒有細節,「如何融入、融入後有什麼科目、科目由誰教,我仍未聽聞過,而他(院長)看來也不會告訴我吧。去年當我知道院長有意取消ACP時,我嘗試提出疑問、爭取過,最後他可能嫌我煩,索性自此不回應,我根本搵唔到佢」。

自2000年有份創辦ACP,李浩然是唯一一個未退休、與ACP同生共死的人。20年來,由香港的建築保育未萌芽,至天星皇后事件捲起熱潮,到近年本地歷史建築屢獲肯定,他不止帶領ACP培育官方和民間的保育人才,也落力把香港的建築保育項目推到國際,協助灣仔藍屋、中環大館、南豐紗廠等奪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保育獎項。

李浩然在香港出生,8歲舉家移民新加坡,當兵幾年才入大學讀建築。「我並不是自小就鍾情於古蹟建築。我熱愛美術,但新加坡大學沒這些科目,爸爸覺得畫畫掙不到錢,於是叫我讀建築,『畫則也算畫畫啦』。」與建築結緣雖說是無心插柳,但回看卻發現都是有迹可尋。最近深水埗主教山配水庫清拆哄動一時,李浩然當日的電話接個不停,有記者問他是否曾去過這地方,就在這剎那,他半世紀前的記憶突然被喚起。「我想起小時候住在九龍,祖母喜歡帶我周圍去,大約是幼稚園的年紀吧,有一次她帶過我上去這個配水庫!那裏有一連串樓梯,上到山頂時,我還疑惑為什麼山頂不是尖的,當然後來才知道是削平了,還記得滿天紙鳶的畫面,和山上有人煨番薯的味道。」

多得祖母,李浩然自小雖然未知古蹟為何物,但早已看遍新界舊廟、港九歷史建築。1970年,他一家落戶新加坡的如切區(Joo Chiat),那裏建滿一排排店屋(shophouses,類似香港的唐樓),後來如切區在2011年成為新加坡首個「國家遺產保護區」。在舊城區的環境長大,李浩然在1980年代讀建築時,已在功課中常常用上活化舊建築的概念。「新加坡往時有個不合法的紅燈區,街上有一個舊油站,我的設計是把它活化成妓院。教授是個虔誠的教徒,不喜歡我的功課,最後只給我C+,但我後來用它參加英國皇家建築師學會的一個設計比賽,最後拿了獎,作品還在美術館展出過。」不過,事實上,當時在大學的建築課仍未有保育的概念。「那時是想鶴立雞群罷了,個個都設計新建築,我覺得沒趣味,倒不如試試在舊建築上加新概念。」

人在新加坡,但李浩然始終熱愛香港,大學期間選擇回港實習一年,到畢業後,又再次回港執業。直至1990年代中,他的恩師劉秀成升任港大建築學系主任,邀請他幫忙。於是,李浩然放下建築師的工作,攻讀博士學位,成為港大建築學系第一個本地出生的博士畢業生。「那個年代,做則師很吃香很賺錢,哪有人有建築師唔做,去讀博士?」畢業不久,正值亞洲金融風暴,政府削減教育資源,大專院校為增加收入開設更多自負盈虧的碩士學位課程,當時的古諮會主席、多年來希望在港大研究香港古建築的龍炳頤教授,認為是時機開辦課程,並邀來當時國際古蹟遺址理事會加拿大國家委員會(ICOMOS Canada)的Lynne DiStefano,與李浩然3人一同籌辦香港史上第一個建築保育碩士課程。

「當時的香港,根本沒有人討論建築保育的,我們因為要開課程,於是到處了解,香港的歷史建築,其實由哪個部門負責呢?一是古蹟辦,二是建築署裏有一個會復修建築的小單位。」197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通過《世界文化遺產暨自然遺產保護公約》,當時香港剛通過《古物及古蹟條例草案》,及後很快就根據條例設立古蹟辦,隨後在1980年代成功把幾個祠堂和私塾定為古蹟。「早期的古蹟辦,着重考古和歷史的部分,而直至2000年ACP成立,很多人仍以為保育等於考古,社會對於舊建築也總是覺得拆咗就算,唔好阻住。」

開荒氣餒 拆天星皇后始轉變

李浩然說,開荒的過程其實很氣餒,一直沒信心可以順利收足學生。「頭幾年,每年10多個學生,不少是政府部門派人來讀。過往政府相關人員若想在這方面進修,都是派到英國,如今不用了,香港自己有得讀,甚至是全中國首個學院提供課程。」捱了6、7年,轉捩點在清拆天星皇后所掀起的保育浪潮,促使政府在2007年的施政報告宣布新的文物保育政策,以及推出「活化歷史建築伙伴計劃」。「以往與學生傾偈,最慘是有人問我畢業後有沒有出路,我答:讀這科,現階段只可當是興趣,也希望是為了將來。無前途,因為香港無政策,有政策才能有穩定的發展方向,否則保不保育只能是隨意做,想做就做,唔想做都無得做。我記得政府一宣布新的政策,我立刻打電話給那個問前途的學生:今次得喇!有前途喇!」

除了培育專業人才,李浩然說ACP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使命,希望能把國際最前沿的保育知識和概念,帶入政府,甚至帶到內地。「人們以為保育等於考古,錯不在他們,只是當時香港社會在保育上很落後,跟不上國際的轉變。」

1972年的公約,源於二戰之後,不少殖民地獨立成國但很窮,經濟優先發展之下,大量歷史建築消失了。「例如60年代,埃及解殖後,建了好多水壩,上游氾濫成災,好多古蹟被淹沒。因為西歐國家認為他們的文明源於古埃及,那時候,不少國家參與把古蹟搬至高地,那時他們認為非原址保留是可以接受的。不過,沒多久就開始發現,這樣持續下去會有很大的文化危機,所以完整保留古蹟、進行考古工作等,成為當時重要的想法。」

不止硬件 持續生命力更重要

後來,亞洲有國家提出,單是物質上的古建築保育並不足夠。「對於日本人來說,神社的建築重要,但也不及它所承載的精神文化重要。例如在三重縣的伊勢神宮,因為木建築壽命不長,每20年就會拆掉重建一次。所謂20年一代,他們的想法就是趁建神社的匠人仍健在,在重建的過程把技術傳至下一代,這樣的做法已持續了超過2000年。那麼這算不算是文化遺產呢?當時的泰國同意日本的說法,長久以來,不少有歷史的大型佛像無法完整保留,於是你看見它們的小吳哥窟,只有佛像的頭保住了,成個身無咗。保住個身沒用,能夠保住精神才重要。」於是,2003年出現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就是說明不止古蹟的硬件重要,若周邊的軟件保不住,也是沒有意思。「自此,保育的概念開始轉變,不止要保留、復修,而是要讓它持續有生命、不停運用,過程之中或許令這個文化遺產有演變,但不緊要,重要是它不會消失。」

起初,ACP的課程也集中在古建築、考古的維度,幾年後檢討,認為把重心放在「社會歷史」。李浩然說,當時的想法,是香港已有大學課程涵蓋考古、歷史,「香港究竟需要什麼?」「你看古蹟辦初期做的法定古蹟如水頭村,像一件件大古董放在原位,展示文物固然重要,但始終無法幢幢都這樣,很無謂。歷史建築的保育,是否可以有另一種可能性?延續它的生命也可以是一個出路,甚至對整個社區、社會更好。」而這種轉向,也與國際上對建築文物保育的趨勢脗合。2015年,聯合國通過了《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列出17個目標,包括透過保護和捍衛文化遺產,建設更包容、可持續的城巿和社區。

20年來,ACP與本地建築保育一同成長,雖然政府政策仍為人詬病,例如活化計劃工程價低者得讓復修質素參差,又例如常說的點線面仍然無法實踐。「新加坡可以做到劃出整個保護區,當然與整個社會背景設定有關,無法直接比較說香港差。但我想分享的是,新加坡最近甚至邀請公眾投選社區內最喜愛的地方,巿建局接到結果就會幫你實現。這種公民參與的建設過程,新加坡都先進到這一步了。」

但另一方面,事實是香港愈來愈多保育工作逐步與國際接軌、屢獲殊榮,而最近的皇都戲院成為城中熱話、民間蜂擁拯救主教山配水庫等都讓人看見,社會對於保育的需求有增無減。對於香港保育的未來發展,李浩然是樂觀的:「當然要看政府政策,但除了政府與民間,我們看到愈來愈多發展商的參與。」常說保育事業投資甚巨,在商言商難以有商家願意投資,但再次多得聯合國2015年的可持續發展議程,締約國要為朝向這個目標做相應的措施,於是2016年開始,香港交易所要求所有上巿公司都要根據《環境、社會及管治(ESG)報告指引》提交報告。除了節約能源、組織企業義工隊之類,近年愈來愈多公司投放資源發展藝術類別,當中做歷史保育可以是其中一種。

所以,在保育專才的需求會愈來愈大的情况下,港大瓦解建築文物保護學部,看來是逆全球大勢的做法。也因此,李浩然覺得,在其他院校重建ACP是有可能的。「從來遍地開花是最好的,不要只有一個院校做,最好個個院校都開。」

作者簡介:文字/文化工作者、建築文物保護碩士

(原文刊登於2021年1月13日明報世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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