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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黃色經濟學(文:許寶強) (09:00)

疫情下的「全面管治」,令原本朝氣勃勃的城市,變得死氣沉沉。入冬後每天差不多都是確診群組、源頭不明、被捕被告、判刑流亡,見證着曾經有規有矩的制度和處事方式,正不斷衰敗腐朽。幸而,在這「舊秩序正在死亡,新世界仍未誕生」的過渡時期,除了各種令人沮喪的醜態外,也同時出現了不少充滿創意的新生力量,讓看似沒有出路的未來,仍然維持一種開放的可能性。

沒有黃色經濟學,就沒有黃色經濟

衰敗腐朽的社會,自然容易孕育虛無犬儒的觀念,讓「做什麼都無用論」得以大行其道。能夠與之抗衡的,是那種願意在好像無路或很多人都認為是絕境的情况下,繼續走走試試——「黃色經濟」正是這其中的一種新生力量。

剛誕生於明暗交替的過渡期的「黃色經濟」,沒可能立刻就能建立一套完整的理論,亦不會是一種完備的實踐操作。成效難以立竿見影,自然無法避免「做什麼都無用論」的譏諷或攻擊。然而,如果「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是真確的,那麼「黃色經濟」引來的批評論爭,大抵是於森林荒野尋路的過程中,所必然出現的雜音。

在明暗之間隙中開荒尋徑,自然容易碰釘犯錯;如果能夠邊走邊整理出一幅地圖,大概能有助我們少走一點冤枉路。因此,打造「黃色經濟」的同時,恐怕也需要尋找或建立一套「黃色經濟學」。

尋找或建立「黃色經濟學」,不是為了解釋什麼是「黃色經濟」,又或是嘗試理解仍未成形的它是如何運作的,而是為了協助打造一種建基於政治取態和身分認同的生產、消費、分配和流通模式,也就是一種與「反修例運動」所指向的政治願景一致的經濟體系。換句話說,需要尋找或建立的「黃色經濟學」,並非是一套用來解釋世界的理論,而是一種改造世界的工具和力量。因為,正如行動者網絡理論學派(actor-network theory)的卡農(Michel Callon)所說:「沒有經濟學,就沒有經濟。」

「經濟」並非自有永有的實體,而是透過一個卡農與他的同事Koray Çalışkan稱之為「經濟化」(economization)的過程被打造出來的。現代社會的「經濟化」,就是將現實中人類豐富多樣的物質和精神生活,窄化歸結為只關涉金錢利益的「經濟」關係。在這個打造「經濟」的過程中,經濟學理論、各種相關的制度和技術安排、可被賦予價值的物品這3個元素,扮演着關鍵的角色。引入各種能夠捕捉並量度人世間各種差異的計算裝置、工具和方法,例如統計和貨幣,使人們能夠將難以量度的價值,以劃一的格式進行標準化(例如製作國民生產總值),就是現代社會的「經濟化」過程。

市場的經濟化

循這思路,要理解以至建造「經濟」,就必須研究「經濟化」的過程和當中的相關活動。「經濟化」一般包括(1)發展一套能左右人們行動的語言體系,也就是用以分辨什麼是或不是「經濟」,以及能夠講述「經濟」是如何運作的術語、概念和理論;(2)建立各種制度性和技術性的安排,例如訂定量化方式、蒐集和整理統計數據的機構和相應的技術支援;(3)相關的物質條件,例如電腦設備、交易物品和場地;(4)上述三者於特定的社會脈絡下的具體連繫和組合。

甚至被普遍認為是只跟金錢利益相關的「市場」,其實也經歷了一個長久的「經濟化」過程。歷史上存在的市場,其實並非純粹是現代經濟學所描述的因應價格信息作自我調節的供需機制,而是蘊含着宗教、節慶、人際交誼等功能的廟會、燈會、墟市等,民間的風俗習慣、倫理價值、權力關係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現代的「市場」被窄化為只關涉金錢利益交易,其實是經歷了「經濟化」過程的結果。這過程包括了以金錢將人與物商品化,以及從共享的土地中建立私有產權關係;當中的行動者繁多:政府、立法機關、軍警、金融機構、企業、工會、消費者、經濟學家及智庫、傳媒、律師、會計等等,借助能量度和計算價值的工具和機器、程序和法律,他們競相爭取定義什麼是有價值的財貨,以至決定交易的價格。自然,這個競爭過程是不平等的,掌控較多資源及政治權力者,更容易壟斷話語權和界定什麼是或不是「經濟」。值得強調的是,市場被轉化成「經濟」的過程中,經濟學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儘管存在不同流派,但經濟學基本上都假設了人是「理性」的動物,依據極大化利益的原則,進行計算,作出抉擇。因此,不同學派之間的爭論,往往會鞏固這種對人類行為所作出的狹義假設,以及循此而推導出的「經濟」理論。在這個建立「經濟」論述的過程中,不同流派的論爭進一步確立了經濟學家對「經濟」論述的壟斷位置,於是在大眾傳媒出現的有關「經濟」問題的各式討論,當中的嘉賓,絕大部分是經濟學家,或受經濟學訓練的金融、商業、貿易、會計等領域的「專家」。這些在很大程度上是政治性和表演性(performative)的公共論述,往往會產生以下的效果:促使政府和民眾應當遵從「經濟學專家」的建議,並循此而設計、訂定或跟隨被「經濟化」了的市場規則和社會資源分配。有趣的是,這些「經濟」論述所建基的,往往並不是「經濟學家」所高舉的理性,而更多是熱情和信念——對投資/投機的熱情,對「專家」及經濟學理論等的信念。

除了建立一套有關市場的經濟學語言外,市場的「經濟化」過程還包括設定各種工具和程序,例如透過問卷和統計進行市場調查和製作消費物價指數,將人們生活中所需要之物資或服務,轉變為可量化的價值,並計算出相應的價格;同時又劃出特定的地方,訂定各式建基於經濟學原理的規則,創造出被「經濟化」了的市場,例如各種金融衍生工具的市場。然而,市場的「經濟化」過程,並非只有一條路線,而可以是多樣的;這過程亦非自有永有的,而是人為的結果,因此也是可以逆轉的。

黃色經濟化的進程

如果市場的「經濟化」可以逆轉,重新理解和建立經濟學教科書以外的市場——那些曾存在於不同的歷史和社會脈絡中的真實市場,創造既包括實利計算兌換,同時又蘊含良心消費、道德生產、公平交易的各式工商活動,就不會是毫無根據的空想。

當代香港的「黃色經濟」,在現代經濟學主導的「經濟化」過程中和框架內,才會被理解為是缺乏效益及必將失敗的嘗試;換上另一種建基於政治取向、身分認同的「黃色經濟學」,良心消費、道德生產、公平交易與市場融合共生,卻是應有之義。因此,要建立和擴展「黃色經濟」,除了需要拋棄那種坐以待斃、虛無犬儒的「做什麼都無用論」外,還必須盡力尋找能取代既有教條的「黃色經濟學」,投入一個「黃色經濟化」的過程,改變我們衡量價值的準則和工具,建立相應的制度、機構和規則,嘗試擴展我們對經濟的認知,開拓更多樣的「經濟」(也同時是「文化」、「社會」、「政治」)想像和實踐。

當愈來愈多人願意投身於「黃色經濟化」的過程中,本來沒有的路,大概也能逐漸成形,何况我們還有豐富的歷史先例,確證市場從來都關涉民間的倫理價值、共有習慣、權力關係,為建基於身分認同/政治取態的良心消費、道德生產、公平交易——也就是「黃色經濟」,提供一幅能大致勾畫出其可能面貌和未來走向的地圖輪廓。

參考資料:

.Koray Çalışkan and Michel Callon (2009): "Economization, Part 1: Shifting Attention from the Economy Towards Processes of Economization", Economy and Society, Vol.38, No. 3, pp.369-398.

.Koray Çalışkan and Michel Callon (2010): "Economization, Part 2: A Research Programme for the Study of Markets", Economy and Society, Vol.39, No. 1, pp.1-32.

作者是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客席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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