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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碼化下全球主流傳媒面對的「危機」和其持續重要性(文:李立峯) (09:00)

數碼化的轉變,如果從互聯網普及的時候算起,在全球範圍也已經有30年歷史。科技轉變對新聞行業帶來「危機」的說法,大約到了2010年前後,算是一個高峰。例如2011年,幾名美國學者就編輯了《最後的一名記者請關燈》(Will the Last Reporter Please Turn out the Lights)一書,集合眾多專家,探討新聞業的「存亡」問題。另一本那年頭出版的學術專著,索性名為《新聞的終結》(The End of Journalism)。

十幾年下來,科技環境仍不斷對新聞業帶來新挑戰,「危機」一詞仍不時被提出來。但整體上,至少在歐美國家,學界和業界的危機感反而沒有十幾年前的強。

未來新聞生產模式  較難預測

最近,幾名英國學者發表了一篇題為〈為什麼主流媒體仍然重要〉的論文(註),對新聞機構面臨危機的說法和現實發展狀態,做了一個頗為系統的討論。但在介紹該文章前,先要指出的是,談論「新聞」、「新聞工作」和「主流新聞機構」的危機,是不一樣的。

有時有人會問:面對數碼轉變,「新聞」還會不會存在?筆者的答案是:新聞肯定會繼續存在的,因為社會一定對跟公眾息息相關的資訊有需求;較為難以預測的是,未來的新聞會否仍然像過往一樣,主要由資源充足的機構,僱用受薪的專業人士來生產。

過去10年左右的一些學術討論,就指出過一些新的新聞生產模式,例如由個別記者在機構之外組成網絡做調查和報道工作。

幾名英國學者談論的,主要是主流新聞機構面對的「危機」。但他們開宗明義地說,縱使我們絕對不能低估傳統媒體機構面對的挑戰,但很多相關的討論,忽視了所謂「危機」的內部多元性,因而未能更清晰地理解新聞機構面對的問題到底是什麼,以及不同類型的機構在應對挑戰時的可能性。

「新聞危機」的4個層面

他們認為,一般坊間在討論新聞的危機時,其實包含4個互相扣連但又不全然一樣的層面。第一個層面是觸及率的危機(crisis of reach)。有一種說法認為,人們現在多通過社交媒體平台接收資訊,甚至有不少人認為社交媒體平台上資訊發達,若有重要新聞出現,毋須主動去看新聞,「新聞自然會找到自己」。結果是,傳統新聞媒體所提供內容的觸及率會大幅下降。

惟幾名學者指出,實際上,人們在社交媒體上能夠接觸到的新聞內容,往往仍然來自傳統主流傳媒。對於像BBC(英國廣播公司)、《紐約時報》和《衛報》等傳統「名牌」來說,數碼環境和社交媒體更讓它們更容易接觸到國際讀者。換句話說,論觸及率,並非所有主流傳媒機構都受同樣影響,國際上有名的新聞品牌甚至可以是得益者。

第二個層面,是收入的危機(crisis of revenue)。縱使新聞內容可以通過社交媒體接觸讀者,但廣告收入卻很大程度落入社交平台的手上。在英國,報章廣告收入從2011至2021年就下降了48%。惟作者也指出,英國電視台廣告收入在2004至2020年之間,其實有11%增長。另外,通過如付費牆和新的網絡訂閱模式,一些傳統新聞機構也站穩了陣腳。在法國,Le Monde以永久合約聘用的編採人員,從2010到2021年之間增加了68%。跟觸及率危機一樣,受收入危機打擊最嚴重的,是中等或小規模的地區性質媒體,尤其是地區報章。

第三個層面,是信譽的危機(crisis of reputation)。在很多國家,主流媒體機構愈來愈多地受到政客攻擊;民眾對新聞機構的信任,也似乎有下降趨勢。幾名作者指出,過去10年主流媒體受到的指摘和攻擊的獨特之處,在於這些攻擊往往具備民粹主義特徵,它們並非針對新聞機構實際上做了什麼不妥當的事情,而是在籠統層次上,把新聞機構視為「自私和跟民眾脫節的精英」。不過作者們也指出,一些研究顯示,人們並非不信任所有主流傳媒機構;實際情况是人們對可信和不可信的主流媒體機構,有更細緻的劃分。

最後一個層面是相關性的危險(crisis of relevance),指的是在數碼時代,公眾人物和社會機構都可以繞過大眾傳媒直接跟民眾及支持者溝通,新聞傳媒失卻了公共傳播的中心地位。

公共傳播的去中心化,的確是一個趨勢;但作者們亦指出,去中心化是一個程度問題,而只要主流傳媒的信譽和象徵意義不完全消失,主流傳媒仍然有「地位賦予」的功能,民眾仍然傾向視主流媒體報道為一件事情的重要性的指標。同時,很多國家的官方機構仍然重視主流媒體。幾名作者甚至直截了當地說:「政治精英仍然需要媒體精英,反之亦然(political elites still need media elites, and vice versa)。」

幾名作者不是否定新聞行業面對重大挑戰,而是通過對「危機」內涵的分析,指出不同類型和規模的主流新聞機構,面對的問題其實並不一樣;而全球最具備實質和象徵資本的主流媒體機構,會較容易回應各種挑戰,它們不止沒有「終結」,個別機構甚至鞏固了自己在行業內的領導地位。也因此,在可見的將來,主流媒體仍然在新聞和公共傳播中扮演極重要的角色。

不同社會狀態裏的媒體

3名英國學者的文章,探討的主要是歐美民主社會的狀態;但文章提供的對新聞業「危機」的思考框架,也可以用來分析其他社會狀態下的媒體。例如在威權主義社會或混合型政體(hybrid regime)中,政治邏輯介入市場運作,主流媒體機構的持續存在,往往不依賴它們是否在市場收入上站得住腳;它們的「相關性」,亦建基在傳播官方或特定政治力量的話語和觀點之上,所以主流媒體機構至少在收入和相關性方面面對的挑戰,比民主社會中的主流媒體機構面對的挑戰會較細。

同時,很多威權主義政體中的主流媒體機構,其實是沒有多大公信力的,恒常的讀者人數也不一定很多;惟信譽和日常觸及率不高,不會減弱它們角色和它們所提供內容的象徵意義。亦即是說,在威權主義社會或混合政體,由於主流媒體機構往往有官方或半官方的角色及背景,它們的持續重要性更加明顯。

註:David Deacon, David Smith & Dominic Wring (2024). Why mainstream news media still matter. Media, Culture & Society.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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