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僱傭兵組織瓦格納集團首腦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乘搭的私人飛機，據稱在莫斯科以北墜毁，機上10人全部罹難。乘客名單包括普里戈任及其他瓦格納主要成員，例如掌管集團軍事實務的二號人物烏特金（Dmitry Utkin），及集團中東和非洲業務負責人切爾卡斯科夫（Valeriy Cherkaskov）。
普里戈任今年6月底曾發動兵變，一日內告終。普里戈任和俄國總統普京在白俄羅斯總統盧卡申科斡旋下達成協議，克里姆林宮稱普里戈任同意前往白俄。不管這次墜機事件是不是一個「意外」，也不管乘客是裝的還是真的，評論普遍認為瓦格納從此已被徹底瓦解，而白俄政府馬上關閉部隊駐紮營地一帶的通訊系統。
普京自掘墳墓
普京的俄羅斯早有「黑手黨國家」（Mafia State）惡名，針對異見者的暴行包括恐嚇勒索、買兇殺人，因此無人可以排除今次「意外」又是另一次克宮執行「家法」的示範動作。即使克宮一如過往一律否認任何責任，普京本人選擇透過電視演說向普里戈任家人致哀，又對普里戈任有褒有貶，讚對方是「有才幹的商人」，又形容他是「命運複雜的人」、「他一生中犯過嚴重錯誤，但也有成果」，無法不令外界懷疑瓦格納最高層這次遇難、瓦格納被斬草除根，正是出自普京的指示報復兩個月前兵變，警戒其他人不要試圖叛變。
純粹用「成王敗寇」的權力遊戲觀之，所謂「一山不能藏二虎」、「狹路相逢勇者勝」，普京「強人統治」的神話應該更形鞏固吧？不過一個硬幣有兩面，神話故事的背面其實是一個叫做「獨裁者陷阱」（Dictator Trap）的現象。普京和普里戈任表現出的「強、勇」，本質上與掙扎求生的野獸本能無異，他們都長時間活在一個崇拜暴力又鼓吹個人崇拜的世界中，跟外面的世界脫節，「山寨王」表面上攀上權力巔峰、享受風光日子，同時也在自掘墳墓。
普京的統治令人不安忌畏，早已是不爭的事實，依靠永續的暴力和威嚇帶來的恐懼文化，表面上合乎獨裁者本人的成本效益，不過人民就要不停為那些代價高昂的錯誤判斷埋單。我們見到的不是普京掌權後的雄圖偉略，而是個人的缺點如何拖累俄國和為他所做的災難性決定付出代價。普京的幕僚都是忠誠應聲蟲，尸位素餐的他們不理是非黑白，只會向普京說他想要的答案、製造他想見到的假象，為滿足他的野心和渴望弄虛作假、掩飾不利事實。換言之，說謊本事愈高強，就愈能夠得到老大的信任。
希臘思想家Xenophon其實早已警告依靠暴力維持統治的人必須面對的困擾：霸主永遠不能確保自己真的備受尊重和愛戴；企圖顛覆當權者的陰謀詭計，總是出自那些表現出最忠心又愛慕的追隨者之間。白色恐怖氣氛中，再不會有人告訴普京他有多愚不可及；取而代之的是在個人崇拜的主旋律中，人人在假裝形勢大好的假信息中表現得勇往直前，即使泥足深陷，也只能一錯到底。而偶然忍無可忍，要向普京說出真話的人，就因為「忠誠不足」而不得好死了。
「強人」不強
獨裁者總愛把「人民」、「民族」、「國家」掛在口邊，但諷刺地，他們都是最不能了解人民的當權者。他們不是沒有做「調查研究」，也不是沒有「落地考察」，不是沒有選舉和國會，新聞和評論像是爭論不休，又有數之不盡的「外交動作」——只是這一切都是一早設定好的「謊言回音谷」：真相看不到、真話聽不見，是因為當權者的盲點有礙決策過程中準確認識各種意見及背後的理由；「人民當家作主」只是一句口號，在新聞報道到選舉結果都被操控的情况下，透過這些不同渠道可以得到的資訊，卻是沒有什麼質素可言。
獨裁者當然希望延續其「強人」、「偉大」、「精明能幹」之類的神話。曾幾何時，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更送上高帽，稱讚普京為「天才」，以為這樣做是「識英雄重英雄」。普京的個人性格，決定了俄國的命運。他的幼稚、貪婪和野心，最終釀成全球能源和糧食供應危機；一路只知繼續指罵「西方國家」的他，擔着「俄羅斯民族復興」大旗，就以為前蘇聯的版圖就是屬於自己的地緣政治遊樂場。儘管獨裁者一直受謊言所誤，但又因為他們大權在握，而產生一種「自己可以掌控一切」的錯覺。他們都瞧不起民主制度的分權制衡、自由選舉、公民社會，不過每一個大大小小的決定，都可以發酵成管治危機。結果自作聰明的獨裁者所做的錯誤判斷，更是害人不淺。
「謊言管治」 代價沉重
俄烏戰爭出現膠着狀態，普京政權先是錯判形勢，然後再計算錯誤，唯有繼續「大話冚大話」，強調「責任不在俄方」。普京的「強人統治」，除了鞏固了謊言治國的惡性循環，靠的是轉移視線來保住自己權位。
不過，普里戈任的叛變一再暴露普京政權弱點，也是世界上獨裁政權普遍存在的問題：權力崇拜背後的殘酷真相是，這些年我們見到普京及整個俄國身陷獨裁者謊言管治的陷阱深處，已不能自拔。平時表現「英明神武」的普京，為什麼沒有預料到普里戈任會叛變，劍指莫斯科？為什麼普京沒有及早收到情報？普京最想知道為什麼普里戈任要叛變，又為何克宮竟後知後覺？為什麼叛軍長驅直進，似乎頗得到民眾支持？
普里戈任叛變後，克宮瀰漫着「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精神狀態，所有人緊張兮兮地擔心自己生命安全。當首要任務是追究清算，政治氣氛變得更嚴峻肅殺，向普京表忠就是頭等大事。在人人自危時，更沒有人敢告訴普京問題真正出在哪裏；而不滿他的人，更要隱瞞、掩飾自己想法，免被連累。結果，只想知道「後真相」的普京，就永遠不會知道真相；而且即使他知道了，也應該不會願意負上任何責任。
「後真相時代」的獨裁政權，非普京或俄羅斯獨家代理的。世界各地面對「民主退潮」及管治「獨裁化」的變遷中，皆有當權者喜歡以謊言治國、忠誠的追隨者狂妄又無知，為獨裁者推卸責任，迫使世界承受錯誤判斷和決定後的代價。換言之，當獨裁者跌落自己設下的陷阱，其實沒有什麼國家和人民已經可以獨善其身。也許與獨裁者交易，曾經是一個選擇；但今天看來，這是一個不划算，甚至更多是個愚不可及的選擇。
作者是浸會大學政治及國際關係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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