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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論香港vs.新加坡(文:張炳良) (09:00)

我先前在《明報》本版兩篇文章〈香港vs.新加坡〉(2022年10月11日)及〈錯過香港  有何所失〉(2023年1月4日)提出:當香港不再是自由和「can do」(一切搞掂)之都時,就怕被新加坡取代;而說好香港故事,須回答為何不能沒有香港,而這又是怎樣的「香港」?

上月,BBC駐東京記者傅東飛(Rupert Wingfield-Hayes)發表「Japan was the future but it's stuck in the past」的評論文章(註1),BBC中文網譯作〈「失去的三十年」:日本曾代表着未來,但它卻陷於過去〉,結尾這樣說:「日本是會逐漸變得無關緊要,還是會在有朝一日重塑自我?我的頭腦告訴我,日本要想再次繁榮,就必須擁抱變革。但一想到它會失去使它如此特別的東西,我就百感交集。」今天的香港同樣令人感慨——她會否變得無關重要?

香港曾代表未來  但卻也是陷於過去

九七回歸,一國兩制,香港曾代表有着無限可能的未來,但卻也是陷於過去,以從前的制式經驗和心態去定義充滿變數的未來,致回歸後25年走了不少彎路、錯過不少契機。多年政治折騰,使社會變得躁動,缺乏互信和安全感。很多人懷緬其歷史風光和特別,對其未來卻心情複雜——或仍亢奮,或變悲觀,或追求虛妄的延續。

官方的論述是「由亂轉治,由治及興;背靠祖國,聯通世界」。說的是大道理,但人心浮動,人才流失,年輕世代感到迷惘。亂後必興?有國家支持必會再次繁榮?疫後重開必然重返國際中心?總不能想當然,港人須理順思路、自強不息。自強不止靠大興土木,更需固本培元,做好人心工程,關鍵在於治道。

新加坡現對香港「格食格」

世界不再一樣,「香港」作為城市符號,除標榜過去傳奇外,欲掌握將來,需放下傲慢和心障,切實變革,回應本世紀巨變,不再原地踏步,或陶醉於追憶。再論「香港vs.新加坡」,因可作思考未來的切入點。

第一,新加坡最有條件替代香港。雙城皆傳承英式制度的華人為主社會,但新加坡比香港更全面,實行西敏寺式議會民主,英語為日常語言,既親近西方又維持與中國友好,定位於亞洲及國際交匯樞紐,近20年經濟創新走得比香港前,社會凝聚力和官民互信度優於香港,管治階層重領導力、勇於改革。雖為小國,卻具中型國家規模的軟實力和國際話語權。

新加坡現對香港「格食格」,處理新冠病疫比香港進取,去年率先走出疫情,全年經濟增幅3.8%,香港卻見負增長3.5%。21世紀被稱為亞洲的世紀,儘管香港於回歸初年已打造「亞洲國際都會」品牌,實際上不重視經營亞洲;而新加坡長期站穩東盟,兼進入中國大陸及南亞,也早於香港開拓伊斯蘭金融商貿。所以,香港對新加坡不具相對優勢(可閱近年世界銀行全球治理指標)。

第二,全球地緣政治之變對新加坡有利。上世紀二戰後,香港處於地緣經濟和地緣政治特殊位置,當中國內地陷於階級鬥爭,而韓戰、越戰及東南亞動亂又造成區域不穩時,香港在英治屏障下經濟乘勢而起,八九十年代盡享內地改革開放的紅利。冷戰時期,香港發揮着中美之間的「緩衝地帶」作用。

香港的「小政府、大市場」與新加坡的國家發展主義各自精彩,但香港背靠急速發展的內地,擁有新加坡羡慕不已的「中國因素」優勢,回歸後仍延續與西方的緊密聯繫及戰略中介角色。美國於1992年通過《香港政策法》,為一國兩制背書,給予香港有別於中國內地的特殊待遇。

惟近年美國對華策略逆轉,2019年動亂改變了香港命運,中介緩衝地帶變作大國衝突之「熱點」。《港區國安法》通過後,美國視香港進入「一國一制」,終止香港的特殊待遇,從前的地緣優勢今成風險。西方陣營既矮化香港,讓新加坡上位;中央欣賞新加坡模式,卻懷疑香港的忠誠和體制效性。此消彼長,香港似陷入雙失之局,一些外資和人才見勢從香港遷往新加坡。

反思香港的國際觀

香港傳統的國際視野主要面向西方英語國家,在全球南北、東西之間,傾斜於北方和西方,忽視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過於短視功利,看不到世界的多極多邊及未來動力所在。回歸後在國際舞台上,不善於利用《基本法》賦予的「中國香港」身分,敘述香港故事,過於用西方視角及財金資本主義話語,缺乏亞洲和中國眼光及文化內涵。

近年社會過度內向本土,論「熔爐城市」不及紐約倫敦,文化族裔上的包容性薄弱,而資金和人才愈來愈依賴內地(註2)。國安法下香港變得謹小慎微,又怕西方滲透,自我收縮國際格局,目前急於開拓與中東和東南亞的關係,但已落後於新加坡(註3)。新加坡因乃屬主權國家,銳意外交,國際關係遠比香港活躍,網絡廣闊及多層次,並積極影響世界,如推動「香格里拉安全對話」。

國際智庫和媒體近年對香港多負面評價報道,認定其自由倒退。國安法實施後,氣氛由以前「West is best」(西方優越)移向「West is threat」(西方威脅),儼然西方聯繫與國家融合存在衝突,而且「去殖」的陳義帶來「去西化」的幽靈,使香港的國際吸引力及影響力下降,於不少外國人眼中,其國際化在褪色。

亂後能否出現中興

若以為經濟搞上去、民生改善,便能出現類似上世紀70年代麥理浩式的中興,過於一廂情願。當年港英從專權逐步走向改良開明,只屬軟性威權主義(soft authoritarianism),不過那時寄人籬下的很多港人,視為可接受的進步。同樣,新加坡的「非自由的民主」,常被比作家長式管治,亦由早期嚴管逐漸邁向開明,今天國際受落,甚至有譽為強政善治。

時移世易,當今全球烽煙四起、民粹氾濫、經濟不穩、地緣政治惡化、區域競爭加劇,香港很難再現50年前的地緣經濟優勢,反成美中角力的受損者。新千年世代意識上挑戰權威,要求透明、問責和參與,不易認同其視為排斥性的新威權管治,所以人心更難回歸。在地緣政治操弄下,國際上懼中、疑中當道,也同時質疑香港的體制。

歷史告訴我們,沒有一個偉大城市不可以衰落,當然也可以重塑(reinvent),關鍵在於其靈魂和價值,而非建築和物質。面對艱困,須反思求變,切忌掩耳盜鈴。香港仍常引用上世紀的「獅子山精神」,這已有點過氣,年輕世代多對之無感。我們能否想像21世紀香港的時代使命,既反映這座城市的特質、文化和追求,也表達其對國家、對世界的承擔,看到香港之「相關緊要」所在?

香港何去何從,須立足當下,回歸務實,拋棄虛妄,不想當然。「香港、中國、世界」三環關係,缺一不可。香港的未來,首要重振內部、去除戾氣,走出狹隘的本土主義或愛國主義,而非仍劃界劃線、自我封閉,終日內鬥內耗。所以須解社會深結,擁抱治理革新,要擴大而非收窄市民的參與面和持份感。

香港、中國、世界

沒有中國,香港失去根基;沒有國際聯繫,香港失去對國家的價值。香港愈融入中國軌道和體制倫理,愈須於一國兩制下維持其制度獨特性和外向功能,透過特區面相,讓世界看到中國的多樣。世界存在共同命運和基本價值,但走向現代可有不同路徑,不止有西方或東方之路,需要多元文明的對話。就此,香港應可起些橋樑作用。

香港融入國家大局,最終須問「國家所需,是否香港所長?」站穩國家不等於拒絕西方,中國不主張脫鈎,仍重視與西方國家尤其歐洲的關係。若與西方聯繫的功能弱化,香港相對於內地城市便失去特殊價值。目前地緣政治對壘,國家更需香港再展中介和突破作用。至於西方,為何仍需要香港?最終視乎他們如何看中國長遠前景及香港在當中之影響。他們也在想:新加坡能否提供更適切之中介功能?

註1:見網址https://bbc.in/3ScMqJf

註2:截至2021年底,內地企業佔香港上市公司總數的53%、總市值的81%。高等教育方面, 在2019/20學年,非本地學生中67%來自內地,研究生和碩士生更一面倒依靠內地生源。

註3:新加坡早於2007年已在新加坡國立大學成立中東研究所,2008年與海灣合作委員會(Gulf Cooperation Council, GCC,含6個阿拉伯國家)簽署自貿協定,跟中東國家合作的範圍涵蓋基建、能源、環保技術、教育、資訊、物流等,2019年貿易額已達575億新加坡元(約3370億港元)。香港2020年與GCC國家的商品貿易額為1000億港元。新加坡與以色列也關係密切。

作者是前運輸及房屋局長(2012-2017)、香港教育大學前校長(2008-2012,時稱香港教育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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