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疫下有抗疫專家的出現,本來是好事,但在專家太多、意見太亂的時候,卻可能好事又變成了壞事。有市民會開始問「研究應該信哪一位專家?」,甚至發展至「專家的意見是否信得過?」
每當社會出現重大問題的時候,對知識及專業意見的需求便會急劇增加,例如當經濟突然波動、大上大落時,社會上便會出現大量「投資專家」,為公眾甚至政府解答疑難。在疫情肆虐的時代,社會上多了一眾抗疫專家,本來亦是一件順其自然的事。可是,在資訊爆炸和混亂的年代,這個「專家現象」卻產生了一些反效果,就是專家意見過多,甚至變成互相矛盾和嘩眾取寵,反而帶來了物極必反的現象,削弱了公眾對專家的信任和尊重。
當然,發生以上情况的原因很多,包括筆者曾在《明報》觀點版文章中提及的「娛樂至死」現象,例如在各大傳媒面對巨大商業競爭的年代,增加收視和觀眾流量成為了首要目標,因而傾向發掘及報道專家的不同意見,以作獨家報道,從而使專家之間的分歧高於共識,使公眾感到混亂和無所適從。
除此之外,也有其他因素導致公眾對抗疫專家的印象,開始由正面走向負面。
專家對新難題意見不同 實屬正常
首先,要明白專家之間的共識和分歧,便要先了解每一門知識與學問的基本結構。在任何成熟的學科中,均有基本知識及理論,及對最新問題和現象的研究。對前者來說,專家或學者之間早有共識;但對後者而言,由於涉及最新領域的研究,有爭議和不同意見,是科學研究的一部分,也是推動創意和進步的必然過程。
所以,因為專家之間的意見有不同,便貿然放棄對專家的信任,是過於草率和鹵莽的做法。已故美國總統杜魯門(Harry Truman)有一名句:「給我一個獨臂的經濟學家(give me a one-handed economist)。」總統那麼苦惱,是因為經濟專家在解答他的經濟問題時,總是說「一方面」(on the one hand)是這樣,但「另一方面」(on the other hand)又有不同看法,總是不能給他一個絕對的肯定答案。
這正正是由於總統問的問題,並非關於經濟學的基礎知識或成熟的理論,而是針對當前國家所面對的最新和最頭痛、很多甚至是前所未見的經濟難題。在未有足夠觀察、認知和數據下,專家有不同意見實屬正常,大家不應把這現象判斷為「專家不可信」的極端情况。當然,由於專家都只能根據已有的資料,作出其能力下最佳的預測和建議,市民亦應顧及自己的現實情况,才作出最後判斷。
專家不是神,雖然有個別專家有其個人魅力,但最終所有專家的權威都是歸於背後的方法論(methodology)和數據。所以,對專家的信任不可以變成個人崇拜,只聽某一個或幾個專家的意見,認為他(們)或她(們)永遠是對的。
專家也是缺乏數據的受害者
毛澤東有一句名言:「沒有調查,沒有發言權。」這句說話的意思,就是指出專家本身並沒有特殊地位,他們的權威和影響力完全建基於科學分析和數據。在這一方面,由抗疫開始到現在,不少專家都飽受批評和爭議,其實他們也是在缺乏數據下的受害者,負責研發及生產疫苗的大藥廠才是幕後始作俑者。
今年1月,著名醫學期刊《英國醫學期刊》(British Medical Journal)便發表了一篇題為〈新冠病毒病的疫苗與治療:我們必須立即有原始數據〉(Covid-19 Vaccines and Treatments: We Must Have Raw Data, Now)的社論(註),大力炮轟藥廠現時不願公開有關疫苗臨牀實驗的數據之情况。原來,一直以來藥廠對於開放疫苗數據均採取不太合作的態度,不是保密原始數據,就是押後開放時間;有時,甚至是等疫苗被公眾使用後才開放相關數據,萬一到時才發現有問題,一切都太遲。
開放原始數據的重要性之一,是可以讓廠商以外無利益衝突的專家,可以複製分析的結果,核實藥廠沒有因計算錯誤而得到失實的結論;同時,亦可以讓其他專家分析,看看有沒有未被察覺的重要發現。要知道開放原始數據只是最基本要求,只保證藥廠沒有「計錯數」;再嚴謹一點,是要監察數據的蒐集過程,提防有人「造數」。
由於原始數據可輕易除去引發私隱問題的個人資料,例如病人姓名,而不影響分析過程及結果,保障藥廠的巨大商業利益,把自私蓋過科學價值及公眾健康的考慮,才是開放疫苗數據的最大阻力。
放棄科學 使社會更兩極化
有數據,才能有科學分析,從而有證據支持相關論點和建議,減少無謂爭拗,幫助建立共識,為有效控制疫情尋找出路。所以,科學和數據——而非任何專家的個人意見——才是解答問題的關鍵。如今出現了不同專家不同意見,七嘴八舌,以至藥石亂投的現象,最大的代價並非個別專家的聲譽和形象是否受影響,也不是「市民是否再相信專家意見」的簡單層次問題,而是社會出現不再信任科學的傾向。
當我們放棄科學的時候,在失去一個有效透過理論和數據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之同時,也加大了人們之間的分歧和矛盾,減少互相信任,使社會兩極化和衝突增加。科學作為一個解決問題和紛爭的方法,其中一個優勢,是有客觀的方法學和數據支持,真的有「法」可依,而非涉及利益和主觀判斷的永無止境的爭論。
近期在全球爆發的反疫苗運動中,真正的重點已非疫苗是否安全和有效,而是在藥廠沒有充分合作下,支持和反對的雙方均沒有足夠的公開數據去使各方信服。長此發展下去,一切都只會淪為互相攻擊的謾罵,及沒有出路的意識形態之爭,甚至變成一場反對科學的運動,到其時,戰場亦將會蔓延至疫苗以外的範疇,成為人類社會一場更大的災劫。
註:Doshi, Peter, Godlee, Fiona and Abbasi, Kamran. (2022) "Covid-19 Vaccines and Treatments: We Must Have Raw Data, Now". British Medical Journal, BMJ 2022; 376:o102. (bit.ly/3rKNE2P)
作者是中大數據科學與政策研究課程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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