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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大示威:「體制外反對派」強弩之末?(文:王家豪、羅金義) (09:00)

1月下旬連續兩周,俄羅斯爆發全國性示威,涉及過百城市,抗議當局拘禁反對派領袖納瓦爾尼(Alexei Navalny)。莫斯科以外的主要城市如聖彼得堡、葉卡捷琳堡、喀山、下諾夫哥羅德等的抗爭人數都以千計,甚至萬計,擱筆之際被捕總人數已逾9000。納瓦爾尼治癒毒害之後決心返俄而不選擇流亡,英勇可嘉,但細察他的政治主張和群眾基礎,這一波示威未必是他的精神感召使然,也勢難撼動普京的專制統治,反而多少反映了「體制外反對派」的窘境。

普京敵手會是另一個普京嗎?

2011至2012年莫斯科以及一些大城市爆發蘇聯解體以還最大規模的反政府示威,納瓦爾尼以新生代、激進的形象冒起,鋒芒迅速蓋過傳統反對派領袖湼姆佐夫(Boris Nemtsov,已故)和雷日科夫(Vladimir Ryzhkov)。2013年他參選競逐莫斯科市長,雖然僅得27%選票而落敗,卻奠定其反對派領袖的地位。

多年來納瓦爾尼領導反貪腐行動,以揭露普京親信的醜聞而備受關注,矚目的對象包括前總理梅德韋傑夫。此外,他倡議「智慧投票」以協調反對派的配票策略,爭取令執政的統一俄羅斯黨損失議席。

西方政治輿論視納瓦爾尼為俄羅斯自由化的希望,其實他更近乎一名民族主義者。他主張廢除聯邦制度,包括摒棄賦予北高加索少數民族自治權,跟極右的自由民主黨黨魁日里諾夫斯基(Vladimir Zhirinovsky)同聲同氣。俄國民眾的反移民情緒高漲,納瓦爾尼也提倡驅逐非法勞工出國,限制中亞移民工人入境。他又支持俄國出兵格魯吉亞,認同克里米亞屬於俄羅斯——即使這些行動都違反國際法。當外國人以為他是普京總統的頭號對手,其實他的民族主義路線引起其他反對派批評,甚至被形容為「另一個普京」。反當權者不一定就是自由主義者,又是一例。

納瓦爾尼也被西方政治輿論譽為俄羅斯「第二號人物」,其實他在國內的聲譽未如人意。根據俄羅斯獨立民調機構列瓦達中心的調查,在最值得信任的政治人物當中,他僅排名第七,其信任度長年徘徊在2%至4%,甚至遠遜於「狂人」日里諾夫斯基、總理米舒斯京(Mikhail Mishustin)和國防部長紹伊古(Sergei Shoigu)等。2011年之後數年,納瓦爾尼的知名度曾經攀升、高企,但到2017年三成俄羅斯人卻認為他為西方利益服務,認為他是為俄國利益着想的只有12%;他的政治工作也不見得受社會廣泛接納,僅有五分之一民眾認同他的作為。

反之,不少俄羅斯老百姓對納瓦爾尼中毒案幾近冷眼旁觀,反應遠不如西方輿論沸騰——根據去年10月發布的民調,只有三分之一受訪者相信納瓦爾尼遭到毒殺,當中47%人表示不知道誰是下毒者。三成俄國民眾認為中毒案其實是他自編自導自演,甚至有近兩成受訪者相信是由西方情報機關策動。

體制外反對派「離地」途窮?

納瓦爾尼不受普遍民眾重視,皆因他是「體制外反對派」,難以對政府施政發揮影響力。多年來克里姆林宮吸納了「體制內反對黨」(或稱「忠誠反對派」),包括俄羅斯共產黨、公正俄羅斯黨和自由民主黨,旨在製造民主櫥窗、增添政治認受性。它們與統俄黨壟斷了杜馬議席,縱有不同意識形態和政治主張,但四黨的投票意向其實大同小異,而且鮮有參與街頭抗爭。共產黨主席久加諾夫(Gennady Zyuganov)就批評這次大示威是顏色革命,而納瓦爾尼是在協助外國勢力推翻普京政權。

另一方面,克宮致力將反對其施政者排拒在政治體制之外,例如褫奪其參選資格。正如克宮發言人佩斯科夫(Dmitry Peskov)所說,「體制外反對派」的影響力極度邊緣化和碎片化,未能在政壇展示團結力量,何須跟他們糾纏做秀?毒殺風波之時,克宮索性不在公開場合直呼納瓦爾尼其名,只稱「柏林的病人」、「麻煩製造者」和「博主」等,免得間接提升其知名度。

「體制外反對派」給老百姓的感覺是勢力分散,內部派系鬥爭劇烈,而且欠缺執政意志。以意識形態觀之,他們大致可分為親西方自由派、左派、自由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四大類別。去年俄羅斯學者曾跟這些反對派做訪談,發現他們都追求自由、平等、民主等價值,但提倡的政制發展模式迥異;更大的問題是他們對經濟和社會議題欠缺深入了解和論述,彷彿跟社會逐漸脫節。於是,他們被批評重視政治多於民生,而這無助緩解民眾的燃眉之急。事實上,反對派也坦承自身的政策研究團隊青黃不接,在體制外缺乏資源招募新血。

這一波示威抗爭引人注目,西方列強都有發聲要求政府放人。不過只要權力機關對普京保持政治忠誠,相信結局跟不久前白羅斯(白俄羅斯)的抗爭運動相似,可見未來難成氣候。其實要撼動普京也未必是示威者的原意,遑論說「體制外反對派」力足開天闢地。根據俄羅斯管治菁英的研判,民怨仍然未達臨界點,示威應歸咎於政府施政不佳,導致社會不平等加劇、生活水準下降,納瓦爾尼被捕只是給了老百姓消消氣的一個排氣閥。預計今年9月俄國將舉行杜馬選舉,所謂「智慧投票」行動的成效也不宜高估,皆因有多少「體制外反對派」人士得以參選,還是一大問號。

發展停滯和貪腐是普京死穴?

不過,納瓦爾尼的反貪腐行動也不能說不是較為貼近民情,而且他善用網絡平台和民粹語言,正嘗試突破被邊緣化的困境。他的YouTube頻道擁有逾600萬訂戶(2月1日數據),主要透過偵查影片狙擊管治菁英惡行,也時有順應潮流發布「開箱片」吸引觀眾追看。最近他的團隊發布調查紀錄片,指控普京在黑海秘密擁有奢華宮殿,至日前錄得逾1億次瀏覽量。這迫使克宮發動輿論機器(包括電視名嘴)在黃金時段反駁,甚至是普京親身否認,間接令納瓦爾尼獲得議題設定能力。

網絡平台具有開發政治多元化的潛能,近年克宮積極立法收窄網絡自由,包括兩年前通過《主權互聯網法》;但嚴刑峻法會將網絡世代進一步推向反對派陣營嗎?普京治下作風保守,旨在鞏固政權穩定之餘,不少作為與現代科技和創新原則背道而馳,最終可能要賠上國家的長遠發展。弔詭的是,國家發展停滯不前正是抗爭不斷的根本原因,那麼俄羅斯社會恐怕不易回復平靜了吧?(註)

註:王家豪、羅金義(2021):《絲綢之路經濟帶,歐亞融合與俄羅斯復興》(台北:新銳文創),第六章

作者王家豪是莫斯科國立國際關係學院博士生,羅金義是香港教育大學社會科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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