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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修例運動前線的新聞故事(文:陳韜文) (09:00)

香港有「社運之都」的別稱,反修例運動可謂當中的表表者。無論從規模、熾熱程度、持續性、自發性及影響觀之,至今尚未平息的反修例運動可謂空前。雖云尚未平息,運動也隨着疫情和《國安法》的頒布而暫告一個段落。當去年的人和事快要淡褪為歷史的時候,我的同事譚蕙芸老師經突破出版社出版了《天愈黑,星愈亮──反修例運動的人和事》一書,以新聞特寫的形式再次把運動的肌理呈現在我們面前。我相信有不少讀者對反修例運動仍然懷有好奇,又或對新聞特寫和採訪有興趣,故想在此以書介的形式剖析一下。

回到現場

全書共547頁,厚近一吋半,裏面滿是有關反修例運動前線的故事。透過這些故事,我們看到運動的日與夜、血淚和歡笑。這些故事或已淡忘,又或根本錯過了,不過讀到的時候,有時不免受到觸動,使人不能自已。香港劇作家莊梅岩在序言中說到,她閱讀時間中要自覺掩卷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才能繼續。她並提到運動的戲劇性轉接,連編劇的腦袋都應接不暇,幸好多得譚蕙芸把她目擊的大小戰役有條不紊的記下來,使波瀾壯闊的運動得以重現眼前。

在反修例運動爆發之初,譚蕙芸剛巧到加拿大探親度假,因而錯過了連場過百萬人參與的大遊行。她看到來勢洶湧的運動,隱然覺得這是一個新時代的來臨,覺得不能缺席,乃提早飛回第一現場,繼而思索自己應該如何回應。她終於還是按捺不住當記者的初心,最後跑到運動的前線,以她最擅長的文字把運動的故事記錄下來,作為對時代的呼應。對她而言,「現場是神聖的」。如果她沒有到第一現場求取真相的熱切衝勁,一定不會有今天充滿全書的鮮活故事,而她躁動的記者心大概也不能安頓。

譚蕙芸不是新聞機構的僱員,更大程度是公民記者,是具有深厚新聞工作和教學經驗的公民記者。她以這個身分進出新聞前線,在街道上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找尋她的故事。很多時候,她的故事就是現場的觀察,是她跟示威者或長或短的訪問。最重要的一點是,不管那些故事對運動是正面的或是負面的,卻都是真摯的。

在採訪的過程中,她像其他前線行家一樣,除了日夜奔波,也要飽受催淚彈、水炮車和其他鎮壓武器之苦,也要為突發而來的危險而擔驚受怕。因為她沒有新聞機構的支持,一切皆由自己打點,難度自是更高。這些她都克服過來,其應變能力應有過人之處,當然也離不開同行和朋友的支持幫助。

觀察入微

《天愈黑,星愈亮》是作者的目擊記錄,行文自是以第一人稱。她對事物的觀察入微,無論是現場的氣氛、氣味、氣場、情緒,她似乎有能力把它們盡收眼底,最後化為文字。因為觀察入微,細節和直接引述在報道中常常可以信手拈來,使故事更立體、生動、感人。她說有一夜晚在警察拘捕的混亂中,她蹲在地上細心地觀察每個被捕者的表情、語氣和情緒,以至有一警察再三問她身體是否有事。她對細節觀察的執著由此可見一斑。

一般新聞報道的對象是權位比較高的人。有權位才有新聞性。運動中,最受傳媒注意的當然是建制中的權貴和運動的領袖。譚蕙芸卻反其道而行,專門報道的是運動中不見經傳的一般參與者。他們是構成運動肌理的普通人。不要以為小人物的故事微不足道,他們故事有時也很富張力和戲劇性,其感人處不一定低於宏大的故事。有時更是因為他們是小人物,所以更容易觸動人心。「小人物,大故事」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專業而不避情感

有些記者標榜他們是中立、客觀的,我覺得這是無可厚非,也是一種可取的立場。譚蕙芸不拘泥這種態度,更多的是採取「新新聞」(new journalism)的取向,不諱言對運動的同情和關注。新聞特寫一般對這樣的取向的容納性都比較大。重要的是,有關記者沒有假裝中立而隱瞞自己對事物的評價,更不會因自己的主觀需要而扭曲故事、弄虛作假。

譚蕙芸畢業於中大,又在中大任教多年,像不少校友一樣,對母校充滿感情。所以在「中大戰役」的報道中,她寫來的感情特別充沛。像很多校友一樣,一開始她就聲言「中大是我的家」,當這個家受到攻擊破壞,感覺特別心痛。在警察與護校者抗爭的過程中,有她曾教過的中大學生在現場難過得沒法採訪下去,師生兩人在防暴警察咆吼聲中不禁抱頭痛哭起來。不過,她雖然對警察攻進中大特別痛心,有即時高喊反抗的衝動,但她還是自覺克制自己,最後回到辦公室靜靜地記下中大一役的起伏。

當然,譚蕙芸的感情不限於她個人的特殊經歷,而是透過與其他被訪者互動而建立起來。有一晚在西環,因為衝突過後,交通停頓,正在無計可施之際,有陌生女士趨前表示願意義載她及其他人回家。她原本有防避之心,後來為其真誠所動,乃接受了善意,並在後來的報道中表達了對香港陌生人的敬意。書中其中一個最富戲劇性的故事是一行10多個抗爭者因逃避追捕而躲進電影院。當電影快要落幕而被迫回到街上時,有帶位員提早帶他們到一隱蔽處,着他們先換了衣服才隨觀眾大流離開。譚蕙芸首先想到的是「舒特拉的名單」的故事,她的感情投向誰也就不必再問了。

誰有採訪資格?

最近警方收緊記者的定義,使一眾公民記者及學生記者再也無法到第一現場採訪。按此,以後像譚蕙芸這樣優秀的公民記者就無用武之地了。厚厚的一本《天愈黑,星愈亮》擺在面前,誰還好意思說作者不是專業的,還不夠資格到前線採訪?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榮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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